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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学过我的小动作?”

    闻柏桢的前女友蔡娓娓可以作证,钟有初的手指生得美,指肢细窄,关节圆润,指甲粉红。钟有初跷着小指将手机组装好,又对雷暖容冰冷地一笑。

    她怎么比得上当年的钟晴?笑容讥讽,又带挑衅。雷暖容浑身一颤,将手插入口袋。这个跷手指的小动作,她迄今未能戒掉。她头一次被揭爆青春期的自己原来十分猥琐,不由得嘶喊:“你!恬不知耻!”

    钟有初脸一沉,她今天见到了病痛缠身依然一丝不苟的雷志恒和即将孀居依然从容得体的艾玉棠,他们作为养父母,想必倾尽心血,才将雷再晖培养得如此出色。偏偏这样一对兢兢业业的启蒙者却生出了雷暖容这种性格缺失、自我嚣张的女儿,令人扼腕。

    不欲再做口舌之争,钟有初转身就走。雷暖容又叫道:“你这种女人,无论真也好,假也好,都没资格和我哥产生任何联系!”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和雷再晖有同样的过人之处,那就是句句能切中要害,只不过雷再晖的锋芒发人深省,雷暖容的尖刻令人痛不欲生。

    雷暖容抢先一步冲进病房,砰的一声大力将门关上——以此表现她的示威并不仅仅局限于口头,也会肢体威胁。

    她倒是不会失控到在父母面前和钟有初闹翻。差点撞破额头的钟有初索性折过身,缓冲一圈再进病房好了。

    病房里,雷志恒已经又坐了起来。他肘上的PICC(一种外周导管)管孔有渗血现象,请护士过来处理了一番,重新开始输液。

    这种针会令人精神好些,副作用是汗出如浆。艾玉棠在丈夫的后背和内衣之间塞上一条干毛巾。她还清楚记得再晖小时候玩了一头一身的汗,就用这个方法吸汗,避免感冒。自从雷志恒入院以来,艾玉棠变得非常饶舌,常常招致雷暖容不耐烦,今天她却觉得母亲的喋喋不休很亲切。

    我们才是一家人,她想。

    雷志恒情绪很好,由雷再晖接力,和他讨论新闻内容:“云泽稀土的私有化从表面上来看是普通的金融操作,实际上却暗示了格陵有色的垄断行为,五年之内,政府必有动作。”

    雷志恒点点头:“考虑到特首换届,时间可能还会长一点儿。”

    雷再晖细想了一会儿说:“我竟没注意今届特首——你怎么了?”

    雷暖容直愣愣地盯着他,突然冒出一句:“哥,你那只蓝色眼睛视力如何?我记得你以前戴眼镜矫正弱视。”

    雷再晖平心静气:“我视力很好,从未戴过眼镜。”

    “不可能!”

    艾玉棠忽想起一事,打断道:“我竟然忘记了,这是缪钟联姻的请柬。”

    她拿出一封烫金红帖给丈夫。雷志恒随意一翻,又递给儿子:“你看新娘的名字。”

    那新娘的名字引起了雷再晖的注意:“不,有初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就好。”

    恰好钟有初推门进来:“不好意思,我在护士站看她们如何使用体温计。”

    雷再晖道:“你不会用体温计?”

    “不是不会用,只是不会看度数。”钟有初道,“她们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除了阿司匹林能镇痛之外,还有一种副作用更小的栓剂。”

    她竟能和护士打成一片,在医院里找到乐趣。气氛本是一片祥和,偏偏低头看手机的雷暖容重重地哼了一声,蹦出了“白痴”两个字。

    雷再晖对钟有初柔声道:“我给你拿了一支息敏药膏。”

    他还记得她脸颊过敏。雷志恒对妻子使了个眼色。艾玉棠起身,从立柜中拿出一个梨木盒子:“钟小姐,请你打开来。”

    钟有初恐怕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双手没有立刻伸出去。倒是雷再晖一看见便已经明白,接过来打开,原来是纯白色的垫子上放着一颗桂圆大小的琉璃,旁边还放着一柄放大镜。

    “钟小姐,不用这么见外,拿出来看看。”

    钟有初依言将琉璃珠拈出来,对住灯光。就连艾玉棠也不由得叹了一声,女孩子玉白的手指衬着琉璃,好像那颜色随时随地都会流淌下来。

    “你看到了什么?”雷志恒问她。他最爱收集古法正统的琉璃,但鲜少与外人分享。

    这枚琉璃乍一看只是格外剔透,再细看蓝绿之间就有了海洋和大陆的轮廓,精妙绝伦:“啊,一颗微型地球。”

    “我请地理学家研究过,各洲各洋的比例和形状,都是极精确的。你仔细看蓝色与绿色交界处,是大陆架。一万件里面能烧出这么一件来,真是很难得,算不算巧夺天工呢,钟小姐?”

    钟有初极度为它着迷:“真的很漂亮!再晖,你的眼睛就是这种蓝色。”

    雷暖容嗤道:“在钟小姐眼里,恐怕嫌它太小啦,一般人都觉得,琉璃是越大越好。”

    雷再晖没理她煞风景的插话,对钟有初道:“这是我第一次建模竞赛得奖时父亲给我的礼物。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把它当做地球仪来用。”

    钟有初把放大镜举到眼前:“你用这个看?”

    她的眼睛被滑稽放大,一闪一闪,恪尽职守,为这病房带来重重生机。

    雷再晖笑着回答:“是,我用这个看。你喜欢吗?”

    “喜欢。”

    雷志恒附耳对妻子说了句什么,艾玉棠点点头,将琉璃重又收了起来。他们又陪着父亲说了一会儿话,雷志恒到真的倦极了才肯躺下去:“有初啊,明天一定要再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怎么能不再来?雷再晖的小时候他才讲到五岁而已。

    待雷志恒睡熟,艾玉棠一再让雷再晖也去休息:“这是长线斗争,不要一开始就把你拖垮。”

    “我常常来不及倒时差就要通宵工作,生物钟早已学会逆来顺受。”

    “可那并不代表是个好习惯啊。”艾玉棠微微笑着,转向钟有初寻求同一阵线,“是不是,钟小姐?将来,还要请你照顾他。”

    尴尬的是,由于没人做过他会回家的准备,雷再晖的房间早已不复存在,变作雷暖容的活动室和衣帽间。想来也是,他当年离家的时候连那枚有特殊意义的琉璃地球也没有带上——这得是多残酷的决裂。

    “我在医院附近订了酒店,这是房间电话。”他刚下机就已经在一家全球连锁经营的商务酒店里预定了行政套房,距离医院十分钟车程。一进房间,行李早已运到,整整齐齐放在床边。雷再晖经常在世界各地跑,是这家酒店为数不多的白金卡客人之一。一入住,立刻有餐饮服务送到,从桌布颜色到香槟温度,全面迎合他的喜好。因为携女伴,餐具准备了两份。演戏是劳心劳力的一件事,从医院出来的两人又累又饿,全无交流,此时雷再晖才对钟有初说了四个字,就令她满心欢喜。

    “洗手吃饭。”

    雷再晖洗净手后,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双手撑在台边,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声叹息,这已经是他表示脆弱的最大限度。相信没人听过雷再晖叹息。即使在百家信劫持事件中,整个公司的命运全系于他一人之手,他也没有皱过半点眉头。原来不是这样简单,人生七苦,他也要样样经受。

    各种情绪塞满钟有初的胸腔,几乎要爆裂而出,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你手机响了。”雷再晖提醒她。

    她定一定神,原来是收到一条短信,再看发信人署名,不由得讶一声。

    “怎么?”

    “我爸让我注意安全。”钟有初大为感动,“我还以为他生气,不理我,看来都是手机中毒产生的误会。”

    “中毒?”

    钟有初简单交代了两句,钟汝意打她那一巴掌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肯回短信已经是不小的进步,终有一天会开口和她说话的。方才满心郁郁的钟有初这时才有心情打量盥洗台上的瓶瓶罐罐,池边正放着一个刻着酒店徽标的玳瑁盒子,打开看居然是一盒绿头火柴,不由得大喜:“好别致!可以给我吗?我爸他收集火花。”

    钟汝意最得意的是收集了一整套的三毛流浪记,虽然比不上雷志恒的藏品金贵,但也自得其乐。

    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占据了雷再晖的全部身心,但只要钟有初在身边时便轻松下来。他一直野心勃勃,追逐成功,家庭不美满便要事业达到顶峰。因为曾经身不由己,所以现今他唯一的乐趣在于支配他人的人生。他从未重视生命中的小幸福——竟然会有人因为学会读温度计就开心,收到一条短信便感激涕零,看到一盒火花就赞美,真是令他百感交集。

    他并不知自己已经深深为她着迷,此时最直接的念头是要将她留在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钟有初以为自己失言,不该在他面前谈到自己的父亲,令他语塞:“对不起……”

    他看她一眼,将手上的残水弹到她脸上,钟有初猝不及防:“哎,我……”

    他又弹了一下,钟有初终于明白是要她收声。

    她就连扁嘴样子也那么可人。他走出去,又倚着门框对她说:“有初,我眼皮快睁不开,你先吃饭吧。”

    “我回个短信。”

    这条字斟句酌的回信花了她整整十分钟,等她走出洗手间时,雷再晖的脑袋已经埋在松软的枕头里,睡着了。

    行李箱已经打开,但衣物还摊在床上。

    钟有初怔了好一会儿,耳边只闻沉沉的呼吸声。

    她把衣服收进衣柜,又帮他脱掉鞋子,不小心看到他的鞋码是四十二码半。

    立刻想起以前拍过一部古装戏,女主角为了给心上人做一双靴子,偷偷用绢帕量他踩下的脚印。做演员的坏处就在此,总觉得人生处处皆是戏剧的神迹。

    雷再晖足足睡了四个小时才醒来,一醒来就喊她的名字:“有初。”

    “我在。”

    窝在沙发上的她披着自己的大衣,睡眼惺忪,连滚带爬地挨到他身边。她有职业道德,不会一走了之。冬夜已长,房间里光线昏暗,雷再晖仍能看出她一张红红白白的俏脸仰望过来,过敏的地方已经复原,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温存,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吃过东西了吗?”

    “嗯,我吃了一盘姜汁通心粉。”

    意识到他接下来的话恐怕十分严肃,钟有初坐正了身姿。

    “楚教授说爸爸可能撑不过农历新年,”雷再晖良久才道,“一切事宜我们都心中有数。数日来,他最开心就是看见你。”

    “老人家高兴就好。”我们虽然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不应该空落落地走。

    “妈妈的性格一贯是那样,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并非针对。”

    “我明白。”

    “至于雷暖容,她做人确有很大缺陷,但并非无可救药,只是我现在还没精力与时间来管教她。”

    但凡心热,对自己亲人的态度都过于天真:“放心吧,我并不会和她起冲突。”

    “我知道你不至于和她一般计较,但她咄咄逼人——不要忍。”雷再晖道,“有初,绝不要再委屈自己。”

    精神力量对病人的影响竟是如此强悍。

    雷志恒先是开口要求吃饭,过了两日,又要求下床散步。

    收到这样的消息,来探病的人重又多了起来。川流不息的人群引得楚汉雄教授数次大发雷霆:“病人需要休息!”

    艾玉棠持天真念头,觉得丈夫可同死神角力,且赢到最后。连乖戾女雷暖容也态度软化,不再处处顶心顶肺。她活到二十五岁,一场恋爱也没有谈过。她心志坚定,这一生只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弯为她挡风遮雨,之前是父亲雷志恒,现在理所当然要哥哥雷再晖接力。父亲既然能奇迹般康复,她就大发慈悲,饶过雷再晖。

    雷志恒恢复了每天上午收看英文台的习惯,半个小时的国际新闻全是雷暖容同声翻译。艾玉棠为彰显虎父无犬女,特对钟有初解释:“暖容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她的导师曾经建议她去系统学习同声传译。”

    言下之意十分遗憾。雷暖容偏不:“我为什么要成天飞来飞去,和一帮高高在上的人说话?有病!”只要能待在父亲身边,她宁可在格陵电力的总务处做一些琐碎工作。

    那天,雷再晖和钟有初两人一进病房,就听见雷暖容桀桀冷笑:“……我是说爸爸不会这样小气。”

    “钟小姐,你过来。”艾玉棠拿出一条珍珠项链,“老雷叫我拿这颗琉璃去配一条项链,你看看,喜不喜欢?”

    琉璃地球配上一对对由大到细的珍珠,洁白润圆,十分端庄。雷志恒嫌老气:“我说要时尚点,适合年轻人。”

    艾玉棠解释道:“老庄说琉璃颜色浮动,拿珍珠来镇是最好,再说,我觉得钟小姐很适合珍珠,典雅大方。”

    雷再晖柔声问她:“喜欢吗?”

    钟有初满心喜悦,并不掩饰:“很漂亮,很喜欢。”

    雷暖容轻蔑地嗤一声。雷再晖知道钟有初不会与她计较——喜欢就是喜欢,何必故作矜持?雷志恒听她说喜欢,更是高兴:“有初啊,你靠过来一些。”

    钟有初“嗯”一声,移到雷志恒床前,低下头,雷志恒亲自给未来儿媳戴上,又轻声道:“有初啊,我把再晖的世界,就托付给你了。”

    一闻此言,钟有初不由得一阵心悸。

    她突然想起了母亲叶月宾,纵身一跃之前,又将女儿的世界托付给了谁呢?

    一部戏从开镜到杀青的周期大约是三至四个月,若是呕心沥血的大制作,又更是打定一年半载的计划。

    做戏的日子淡淡地流过,忽久忽短。久,久到钟有初已记不清楚自己出入医院了几次;短,短又短到她觉得似乎还未听够雷志恒口中的少年雷再晖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当戏做到精彩时分,他们在医院遇到了利永贞。

    遇到闺蜜固然欣喜,看到雷再晖就是一脸惊讶了:“咦?发生了什么?我发短信给你……”

    现今已经轮不到她来医院轮班,她不过是跑腿送些东西,大惊之下,钟有初尚未来得及开口,雷再晖就已经将手伸了出去:“你好,我是雷再晖。”

    个中原因颇复杂,但利永贞那样聪明伶俐的人,立刻明白了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误会。不由分说,她抓起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声音十分快乐:“有初,雷书记和艾阿姨都是好人。雷先生,我把有初交到你手上了,你要是不好好对她,我拿千万伏高压电死你啊。”

    雷再晖爱屋及乌,顿觉钟有初的朋友也那么可爱:“一定!”

    后来利永贞再没有出现在医院里,听说是因为工作繁忙,而工作繁忙的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封雅颂在北极的工作提前完成,即将返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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