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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网 www.lwtxt.org,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  白虎似是没有听见。

    庞涓提高声音:“虎弟?”

    白虎打个激灵:“噢,走神了。大哥,此人是谁?”

    “一个畜生!小弟,走吧,酒食想是备好了!”

    白虎顿住步子,揖道:“小弟想起一事,急需回府一趟,此酒明日再喝如何?”

    庞涓略怔一下,回揖:“虎弟既然有事,大哥就不强留了!”

    庞涓将白虎送至府门,白虎回身揖道:“大哥留步,小弟改日再来拜访!”

    庞涓回礼:“虎弟慢走!”

    望着白虎的车马渐走渐远,庞涓脸色一沉,急至后花园,来到苟仔的小院,却已不见苟仔。庞涓询问婢女,婢女也是不知,只说他拿上金子,从后花园的偏门溜出去了。

    庞涓忖思有顷,召来庞葱:“葱弟,苟仔哪儿去了?”

    庞葱挠头:“葱弟不知。迎黑时,账房找我,说他要支十两金子。十两是笔大数,但他是大哥看重的客人,小弟思虑再三,让账房暂先支他五金,待禀过大哥,另外支他五金。”

    “哼!”庞涓怒道,“这个畜生,真是活腻味了!”

    “大哥?”庞葱不解地望着庞涓。

    “葱弟有所不知,”庞涓解释,“此人本是左军司库,因痴迷赌博,私卖粮草,犯下不赦死罪。军中事发,此人跑至大哥帐下,乞求大哥活命。也是大哥爱惜人才,念他屡立战功,这才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藏他在此思过,欲待军中风头过时,另外委他一个差使,让他戴罪立功。谁想这畜生不思悔改,赌病又犯,还敢支钱去赌,叫大哥如何容他?”

    “唉,”庞葱追悔道,“都怪葱弟疏忽,不曾问他一问,就支钱了!”

    “此事与葱弟无关!”庞涓安慰道,“只是??这畜生如此抛头露面,却于大哥不利!”

    “哦?”

    “大哥在军中享有盛誉,若是三军将士知晓大哥包庇、窝藏贪犯,凭大哥长一千张口,也是解释不清。三军失治,大哥失威,如何再去号令?”

    庞葱这才感到事大,急问:“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庞涓对庞葱耳语一番,庞葱稍作迟疑,点头。

    白虎脱身,急急回到司徒府,召来府尉及众捕卒,叮嘱道:“画中之人已经现身,若是不出本府所料,此时正在赌馆!你们马上前去,务必生擒此人!”

    府尉领命,急带数十捕卒,一阵风似的卷至那家赌馆,将之围了个水泄不通。府尉带人闯入赌场,场中赌徒皆不知发生何事,各寻角落,瑟瑟发抖。

    府尉寻不到苟仔,叫出馆主,出示画像,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馆主点头道:“回禀官爷,此人唤作疤脸,馆中之人俱认得的。后晌疤脸输掉十两金子,方才又持五两来,却待要赌,被人叫出去了。”

    府尉急问:“何人叫他走的?”

    馆主略略一想:“好几个人,站在门外,因天色苍黑,在下没看清楚。”

    “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馆主指着几案上的茶盏,“官爷请看,这是他的茶盏,还温着呢。”

    府尉留下二人守在馆中,自引众人分路寻去。时已人定,街上杳无一人,黑漆一团。众捕卒打上火把,四处寻找。

    有人惊叫:“报,疤脸在这儿!”

    众人急奔过去。

    在火把的辉映下,苟仔歪倒在墙角,喉管显然是不久前才被人割断的,血已流不出了。

    众人搜寻现场,没发现任何物证。

    府尉吩咐众人将苟仔的尸首拿草席卷过,抬回司徒府,要白虎验看。

    白虎震惊,有顷,摆手道:“不用看了,抬走吧!”

    显然,这是白虎最不愿看到的事实。

    望着府尉退出的身影,白虎长叹一声,两眼盈满泪水,喃喃说道:“庞大哥,恩公,你??你??怎能这样?”

    孙膑所住的小院也在武安君府的后花园里,与苟仔所住的小院仅隔一个二亩见方的荷花池。陈轸喜爱钓鱼,这个池子原是鱼塘。为讨好瑞莲,庞涓改种各色莲花,一到夏日,千荷竞艳,风景独好。

    眼下却是冬日,莲池里满是枯荷残叶,甚是落寞。

    晨起时分,庞涓、庞葱、范厨与一个五十来岁的医师沿着莲池旁的石径快步走进小院。

    庞涓来到孙膑榻前,关切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笑道:“疼痛略略轻些,谢贤弟挂念。”

    庞涓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扶孙膑坐起,轻叹一声:“唉,都是庸医害人。眼见已是两月有余,孙兄的伤口非但不见好转,反倒生出脓疮来。涓弟想想气恼,前日将他责打三十大板,发军中充役去了。昨日范厨寻来一人,说是宋国名医,专治跌打损伤,涓弟打算换他一试,孙兄意下如何?”

    孙膑又是一笑:“谢贤弟费心。”

    庞涓转对老医师:“喂,老先生,孙将军的伤情,你须小心伺候。”

    老医师掀开被子,揭去绷带,将伤口察看一番,回身叩道:“回禀将军,孙将军的疮伤已是溃烂??”

    庞涓截住话头:“你们这帮庸医,上来就是这句话。若不溃烂,要你等何用?本将问你,此伤你能医否?”

    “草民尽力而为。”

    “什么尽力而为?”庞涓震怒,“你既愿治,说明你有把握。本将与你讲定,若是伤口愈合,本将赏你十两足金。若有差池,本将就拿你的两只膝盖偿还孙将军!”

    老医师吓得两腿发颤,连连叩道:“将军,草??草民??”

    庞涓两眼一瞪:“怎么,你敢不应?”

    “草民??”

    庞涓回头冲范厨道:“范厨,孙将军的膳食,每餐不少于四菜一汤,你须荤素搭配,软硬有序,不可有些微闪失!”

    范厨叩道:“小人领命!”

    庞涓安排已毕,转对孙膑抱拳道:“孙兄好好养伤,涓弟公事在身,这要出去一趟。”

    孙膑拱手还礼:“贤弟只管前去,膑之伤势,一时急切不得。”

    “孙兄保重,涓弟告辞。”

    “贤弟慢走。”

    庞涓辞过孙膑,与庞葱回到前院,早有车马过来。

    庞涓跳上车马,径投司徒府去。

    白虎闻报,略怔一下,迎出府门,揖道:“什么风把大哥吹来了?”

    这是昨晚白虎拜访庞涓时,庞涓曾经说过的话。

    庞涓心里咯噔一响,面上却出一笑,抱拳还礼:“小弟昨晚登门,大哥本已备好酒菜,小弟却是匆匆离去,大哥放心不下,不知小弟有何大事。今日路过此处,顺道过来探视。”

    白虎还以一笑:“谢大哥挂念!”伸手礼让,“大哥,府中请!”

    二人走进客堂,依宾主之位坐定。

    庞涓笑问:“听说小弟近日甚忙,都在忙些什么?”

    白虎笑道:“都是府中冗事,不足挂齿。”

    “弟妹可好?”

    “还好,谢大哥挂念。”

    “小白起呢?上次见他,观他虎头虎脑,眼看就是小伙子了!看他那股精灵劲儿,小家伙将来必有出息!”

    “谢大哥金言。”

    “说到小白起儿,大哥此来,原也有个想法。”

    “大哥尽可直言。”

    “呵呵呵,”庞涓笑出几声,“说起此事,倒也有趣!你嫂子成婚数载,一直没个生养,想是急了,梦中也想抱儿子。前些时日,她不知从何处听来一方,说是只要认个义子,有个诱引,就能生出胖儿子了。你嫂子大喜,回来就向大哥嘀咕此事。你也知道,大哥事事依她,认义子之事,自也是听她的。大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白起儿,正欲说话,你嫂子似已猜出大哥心思,直接提说认小白起作义子。大哥自是同意,此来想与小弟商议。若是小弟成全,大哥这就办个仪式,使人迎接小白起儿,邀他至府小住几日,一则图个热闹,二则闲暇之时,大哥也好教他一些拳脚。”

    白虎揖道:“犬子有此荣幸,真是他的福分。待小弟告知贱内,择日将犬子送至府中,大哥意下如何?”

    “好好好,”庞涓喜道,“不要择日了,就明日吧!”

    “听大哥的。”白虎转过话题,刻意问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唉,”庞涓长叹一声,“伤势仍不见轻。方才大哥又换一个疾医,看那样子,想是有些手段,希望此番或能有所好转。”

    白虎一语双关,抱拳道:“孙将军遭此大难,幸有大哥照顾,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唉,”庞涓又是一叹,“若不是大哥下书,孙兄就不会来至此处,也就不会遭此大难。不瞒小弟,这些日来,大哥每每念及此事,心中就生惭愧。近日大哥思来想去,仍觉此事蹊跷。大哥素知孙兄,宁死不肯相信他是谋逆之人。大哥断定,此事必是有人陷害。大哥请小弟彻查此事,能还孙兄一个清白。”讲到伤心处,竟是哽咽起来,以袖拭泪。

    看到庞涓仍在表演,白虎心头泛出一阵恶寒,淡淡说道:“大哥放心,查明真相本是小弟职责。大哥有何线索,可否提供小弟?”

    “这倒没有。”庞涓摇头,“大哥做事,向来是抓大不抓小,不曾留意身边琐事。虎弟可有线索?”

    白虎摇头。

    庞涓起身揖道:“孙兄之事,拜托虎弟了。大哥明日只在家中,专候小白起儿。”

    白虎亦起身,还揖:“大哥放心,小弟明日必与贱内一道,送犬子至府。”

    送走庞涓,白虎闷头思想多时,仍未理出头绪,及至后晌,驾车直驱相国府。

    家宰领着白虎一直走到后花园中的一进小院,便转身走了。

    院中一溜儿摆着几十个陶盆,盆中栽着各式各样的树木花卉,个个青枝绿叶,一看就是耐寒的角儿。惠施蹲在地上,正自用心侍弄。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见过相国。”

    惠施依旧蹲在那儿,一边侍弄花盆,一边回他个笑:“老朽这样子,就不见礼了。有什么事,说吧。”

    白虎将孙膑受害一事从头至尾讲述一遍,本以为惠施会有激烈反应,未料他只是皱下眉头,两手仍在侍弄,口中说道:“还有何人知晓?”

    白虎摇头:“除去武安君,再就是下官和相国您了。”

    “那个府尉呢?”

    “应该不知细情。下官只是要他捕人,并未解释因由。”

    “这就好。”惠施略略点头,“白司徒,此事不宜再查,亦不宜声张,你知我知,到此为止。”

    白虎急道:“事情已是明明白白,此案从头至尾,均系武安君一手所为,武安君颠倒黑白,贼喊捉贼,如此陷害孙监军,相国为何不让惩治?”

    惠施继续摆弄花盆:“苟仔既死,此事就无实据。孙膑之罪又系王上钦定,王上本非圣主,武安君更是王上爱婿,纵使查出实据,你我又能如何?”顿有一时,起身将花盆移到架上,“这且不说,即使司徒查清此事,庞涓受惩,孙膑冤案得雪,于国于家益处何在?如此争来斗去,国家元气势必大伤。这些年来,魏国麻烦已够多了,何必再生事端?”

    “若是如此,”白虎不假思索,“孙监军岂不冤屈一世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好花盆,拍打手上的泥土,“人生命运,皆由天定。孙监军遭此大劫,想来也是命定的。既然他命该如此,你我又能如何?”

    “可??”白虎急道,“下官身为司徒,主管刑狱,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蒙冤受屈?”

    “嗯,”惠施点头赞道,“听此言语,倒还真是白圭后人!我观孙膑,命不该绝,不宜久居虎口。白司徒若想帮他,可酌情处置。”

    白虎思忖有顷,揖道:“相国高瞻远瞩,下官敬服!”

    翌日卯时,白虎与绮漪带上小白起,如约来到武安君府。庞涓、瑞莲迎出府门,庞涓乐呵呵地抱起小白起,引客人径至堂中。

    说笑一时,庞葱进来,禀报家庙布置已毕,可行拜礼。众人来到家庙,庞涓、瑞莲双双跪下,拜过庞衡的灵位,起身,坐在堂中。

    白起望一眼父母,走至庞涓、瑞莲面前,跪在地上,连拜几拜,叩道:“义子白起叩拜义父、义母!”

    庞涓望向瑞莲。

    瑞莲起身走到白起前面,将一只早已备好的金锁挂在他的脖子上,又顺手将他抱在怀中,连亲几口,抱至庞涓身边。

    庞涓笑容可掬,双手接过:“来,乖儿子,亲亲义父,要亲三下哟!”说着鼓出腮帮子。

    白起嘟起嘴唇,去亲庞涓。

    庞涓脸上满是胡楂儿,白起亲得重,眉头紧皱,一脸苦相。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几声,顺手将他递给瑞莲,“乖儿子,上当了吧。来来来,把余下的两亲转给你义母,她的脸软和!”

    众人皆笑起来。

    白起如法去亲瑞莲,结结实实地连亲五下,喜得瑞莲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大家正在说笑,庞葱急至,小声禀道:“大哥,殿下与梅公主驾到。”

    一听梅姐来了,瑞莲急忙放下白起,与庞涓等走出家庙,迎出府门。不消一时,庞涓与太子申走在前面,瑞莲携瑞梅之手走在后面,步入客堂。

    太子申坐下,白虎一家进来,叩首。

    白虎叩道:“臣白虎携家眷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抬手:“爱卿请起!”

    白虎再叩:“谢殿下!”

    瑞莲走到瑞梅跟前,笑道:“梅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白司徒,这是白夫人。”又走到小白起跟前,抱起他,复走过来,“这是小白起儿,莲妹今日认作义子了。”

    瑞梅抱过小白起,笑道:“真是一个乖孩子!”

    白起转问瑞莲:“义母,我该叫她什么?”

    瑞莲笑道:“叫姨母!”

    “姨母!”白虎叫一声,在她脸上轻亲一口。

    瑞梅脸色绯红,亦亲他一口,笑道:“这孩子真是灵透。”

    白虎朝众人一揖:“你们叙话,白虎告辞了。”

    庞涓揖道:“小弟慢走,恕大哥不远送。”

    白虎夫妻朝太子再拜后退出。

    白起追出两步:“爹,娘??”

    绮漪含泪道:“起儿,你在义父家玩,待过几日,娘来接你,哦!”

    白起含泪点头,目送他们远去。

    庞涓自然知道太子、梅公主为何而来,遂在白虎夫妇走后,朝太子申揖道:“殿下此来,是否也想看望一下孙兄?”

    太子申点头:“孙将军可好?”

    庞涓泪出,哽咽道:“回禀殿下,孙兄他??唉,这有两个月了,伤口仍未痊愈,真是急人!”

    瑞梅垂泪。

    太子申望她一眼,转对庞涓:“梅妹此来,实意望他一望,不知妥否?”

    庞涓抹把泪水:“孙兄若是见到殿下、梅姐,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太子申站起来,对梅公主道:“梅妹,这就去吧!”

    庞涓带着一行几人,一路走向后花园,来到孙膑所住的小院里。庞涓先一步走进房中,对孙膑道:“孙兄,殿下和梅公主望你来了!”

    听到殿下和梅公主来,孙膑震惊,欲动身子行礼,伤口一阵剧疼,额上汗出。

    庞涓见状,上前扶住:“孙兄莫动!”

    说话间,太子申、梅公主,莲公主抱着小白起,也都步入房中。孙膑以手连叩榻前几案,泣泪道:“罪人孙膑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近前一步,在他榻前坐下:“孙将军免礼!”

    孙膑再叩:“谢殿下!”

    太子申看他一眼,眼中噙泪:“孙将军,你??受苦了!”

    孙膑泣道:“是罪臣罪有应得!”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不说这个了,梅妹有话问你!”又转对庞涓夫妇,“庞爱卿,莲妹,我们出去走走!”

    庞涓抱过白起,与太子申、莲公主一道走出。

    房中再无他人,梅公主扑到孙膑榻前,泣不成声:“孙将军??”

    孙膑闭目,泪水顺眼角流出。

    哭有一时,瑞梅泣道:“孙将军,瑞梅??瑞梅总算见到您了??孙将军??”将头埋在榻边,再发悲声。

    孙膑拿衣袖抹去泪水,敛起心神,缓缓说道:“殿下方才说,公主有话欲问罪人,罪人孙膑洗耳恭听。”

    梅公主却不说话,只是伏在榻上悲泣。

    孙膑的声音渐渐变冷:“公主贵为千金之躯,莫要哭坏玉体。此地龌龊,公主若是无话,就请走吧!”

    瑞梅哽咽:“孙将军??”

    孙膑的音调越发阴冷:“公主,您快走吧,一切皆怨罪臣,是罪臣对不住王上,对不住殿下,对不住公主!”

    瑞梅止住哭声,抬头凝视孙膑,语气坚定:“孙将军,瑞梅知道,此事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孙膑态度更加坚定:“公主错了,一切皆是真的!魏人杀膑一家,膑要复仇,是极自然之事。公主,你我不在一条道上,王上饶我不死,已是大恩。请走吧,罪人孙膑求你了!”

    瑞梅睁圆一双泪眼,久久凝视孙膑,一字一顿:“将军知梅,必知梅之心。瑞梅此生,认定将军了。将军生,瑞梅陪你;将军死,瑞梅??也陪你!”

    孙膑心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许久,喃声说道:“梅??姑娘??”

    听到孙膑喊她姑娘,瑞梅起身,坐到榻边,将头深深埋进孙膑怀中,声音哽咽:“先生??”

    二人依偎一时,瑞梅脱身,拿出玉箫,盯住孙膑,二目含泪,轻轻吹奏。箫声呜咽,如泣如诉,将她的心疼展露无遗。孙膑是何等知音之人,不消一时,泪水顺腮流下,又听一时,情不自禁地从枕下摸出排管,和泪协奏。孙膑伤势在身,稍一鼓气,膝盖剧疼无比,笙音也就时而震颤,时而断续。

    渐渐地,孙膑忘记了伤疼,笙音流畅起来。瑞梅的箫声也越来越悠扬、抒情,如缠绵的藤蔓,将笙音团团包裹。

    小院外面,瑞莲引白起远去,庞涓陪太子申在荷花池边的一行柳树下漫步。

    春已来临,乍暖还寒,柳树的垂条开始绽出嫩嫩的芽尖。

    笙箫协鸣,飘出院子,回荡在花园上空。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梅妹清高孤傲,难得知音,遇到孙子,引为知音知己,谁知??”

    庞涓亦出一声长叹:“殿下,孙兄蒙难,臣心如刀割。孙兄与臣亲如手足,梅公主又与莲儿姐妹情深,殿下放心,臣必竭心尽力,照料孙兄。只是这门亲事??”看向太子申,打住不说了。

    太子申觉出他的话音,盯住他道:“哦,爱卿是何顾虑?”

    “唉,”庞涓又叹一声,“臣亦知梅公主心系孙兄,但孙兄已成废人,莫说父王不肯,纵使父王愿意,梅公主贵为千金,如果下嫁一个废人,岂不委屈了她?”

    太子申摇头:“爱卿知莲,却不知梅。梅妹一旦认定孙子,莫说他是废人,纵使一堆枯骨,必也是义无反顾的!”

    “哦?”庞涓先是震惊,继而点头,“大丈夫有此艳福,不枉此生矣!”思想一时,免不得醋意再起,酸酸地又是一声轻叹,“果是如此,臣真为孙兄高兴!”

    太子申却是话中有话:“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孙子知梅,梅又怎不以心许他?”

    武安君府位于大梁东街。东方属木,有繁盛之意,因而,该街为贵人所居,一街两行是清一色的高门大院,多为府衙。

    在东街与魏王宫之间另外有条大街,名唤东市,长约二里许,甚是宽敞,一街两行店铺林立,灯红酒绿,主要是为达官显贵和魏国宫廷提供服务。在东市东端有一家店铺,门额上写着“罗氏皮货行”几字,门前竖一木牌,上写:“整店鬻让”。

    富家少爷打扮的公子华与一名随从步入店中。

    见是买主,店家迎上揖道:“公子,请!”

    公子华还过一揖,指木牌道:“店家欲鬻此店?”

    “正是,”店家点头,“在下是中山人,在大梁经营皮货已逾十年。家父病重,急召在下回去。此店只好鬻让。”

    公子华打量店铺:“店家欲让多少钱?”

    店家指着铺面:“本店有面铺三间,院子一进十间,按眼下市值,当值足金七十两;店中尚存毛皮三百五十件,均为燕、赵、中山等地上乘选料,进价即值七十两,打总儿共是一百四十两。因在下急于鬻让,公子能出一百二十两足金即可成交。”

    公子华巡视一圈,又让随从点过皮货,见店家说得一丝不差,拱手道:“此店照说可值一百二十两,可眼下春日已至,皮货进入淡季,大半年卖不动不说,还需花钱照料。”

    店家点头:“公子说出此话,已是行家。出个数吧!”

    公子华伸出一个指头:“此数如何?”

    店家点头:“公子实意愿买,就此数吧。”

    公子华让仆从取出箱子,拿出黄金,过秤称出一百两,付给店家。店家陪同公子华的仆从前往相关府衙,换过契约,乘车马回中山去了。

    公子华写下“秦氏皮货”四字,使人做成匾额,将“罗氏皮货行”几字换下,又使人将店铺里面整修一新,召来锣鼓敲打一番,算是正式开张。

    离皮货行百步远处,拐有一条小街,是东市菜市场,鱼虾肉食等各色食品琳琅满目。

    这日晨起,武安君府上的主厨范厨提个大篮子,在各个摊点上东逛西荡,摸摸这个,瞧瞧那个,一个钱袋子悬在屁股后面晃来吊去。

    几个衣着褴褛的孩子互望一眼,悄悄跟上。范厨走至一家卖干货的摊前,看中摆在摊前的一筐干枣。范厨蹲下,正在认真挑选,一个孩子掏出剪刀,动作麻利地将系袋子的绳子剪断,提上钱袋撒腿就跑。

    范厨感觉有异,顺手一摸,吃一惊,回头见是一个孩子提着他的钱袋飞逃,便边叫:“偷钱喽,小偷偷钱喽,抓小偷啊!”边撒腿狂追。

    范厨眼见就要追上,路边突然冒出几个卖杂物的半大孩子,有意无意地挡在他的前面。待范厨闪过去时,小偷已在一箭地开外拐进一条胡同。

    范厨追入胡同,再不见踪影。范厨追到胡同尽头,胡同连着胡同,小偷不知拐到何处去了。范厨靠在墙上,正在咒骂毛贼,公子华照面走来,停步问道:“这位仁兄,出啥事了?”

    “唉,”范厨长叹一声,“小人为东家造厨,这来买菜,钱袋却被小偷抢去。小人这??眼下身无一铜,如何买菜?买不到菜,主人一家的饭食可又??怎么办哪?”

    “哦,”公子华佯吃一惊,“这倒是件大事!仁兄能否将实情讲予在下?”

    “唉,”范厨又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所有钱财尽在那只袋中。小人为主人一家主厨,所有菜蔬,家宰均让小人采买。小人每三日上街一次,今日刚到市上,尚未购得一物,钱袋就让一个小毛贼抢走了!”

    “仁兄袋里有多少钱?”

    “布币一百多,还有不少碎银子。”

    “银子没个数?”

    “说不清呀,没过秤,到街上买菜,一般都是估个重,差不离就算了。”

    “若是寻不回来,仁兄怎么办呢?”

    “唉,”范厨泪水出来,“丢这么多钱,家宰必从小人工钱里扣除。小人每月工钱只有六十个布币,这么多钱,至少要扣六个月。小人家中,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三尺孩童,这??这六个月光景,小人可拿什么养活他们?”

    “若是如此,”公子华起身说道,“仁兄且随我来!”

    “哦?”范厨惊喜道,“公子能帮小人抓到小偷?”

    “呵呵呵,”公子华笑笑,“抓到抓不到,仁兄只管跟着在下就是。”说毕沿胡同率先走去。

    范厨迟疑一下,不无忐忑地跟在后面。

    二人来到东市大街,拐进秦氏皮货行。范厨站在店中,左右打量店铺,知他是个巨商,心中更是忐忑。

    公子华打开钱箱,取出三块小金饼,递给范厨:“仁兄,这是三两足金,当值你那袋中所有的钱。拿去用吧。”

    范厨惊呆了。

    “呵呵呵,”公子华笑出几声,“拿去呀,快去买菜,待会儿集市散了,买不到新鲜菜,就烧不出好菜了!”

    “这??”范厨以为是在梦中,“这这这??这三两金子??”

    “呵呵呵,”公子华又是几声笑,“这三两金子在我这儿不足挂齿,在仁兄那儿却是一家老小半年的生活费,用处不一样哩。”

    听到这么实在的话,范厨大是感动,扑通跪地,叩首,涕泣:“敢问恩公如何称呼?”

    公子华扶起他:“仁兄请起,在下姓秦,你叫在下秦少爷即可。”

    范厨泣泪:“小人姓范,因会做些小菜,人称范厨。这三两金子算是小人暂借恩公的,待小人有钱时,一定奉还!”

    “送你就是送你,范兄若提归还二字,本少爷这就不送了。”

    范厨复跪下来,叩首:“若是此说,小人就收下了。恩公但有用到小人处,尽可吩咐!”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话本少爷倒是爱听。本少爷刚来此处做些经营,今日算交范兄一个朋友。从今日起,范兄但有难处,尽可来此寻我。”

    范厨哽咽道:“小人记下了!”

    芳草萋萋,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就要开始,坚持一冬的魏国冬训总算告一段落。庞涓将各地守丞及负责冬训的将官召至逢泽大帐,具表列报,奖有功,罚不力,一连忙活几日,方才驱车赶回大梁。

    庞涓回到府中,听完庞葱禀报,心头一动,动身前往后花园,看望孙膑。

    出书房后,庞涓望到小白起在一棵大树下聚精会神地观看什么。庞涓好奇心起,悄悄走到白起身后。白起毫无察觉,仍在埋头观察。

    庞涓拍拍白起的脑袋:“好儿子,你蹲这儿看什么呢?”

    见是庞涓,白起跪地叩道:“回禀义父,孩儿正在观看蚂蚁排军演阵。”

    庞涓兴趣大起,也蹲下去,果见成千上万只蚂蚁纷纷出洞,排成黑乎乎的一行,直向大树爬去。

    看一会儿,庞涓笑道:“儿子,可知蚂蚁演的是何军阵?”

    “回禀义父,是一字长蛇阵。”

    “正确!”庞涓略一思忖,“假设你是我方将军,这些蚂蚁排成一字长蛇阵与你对垒,你将如何应对?”

    白起考虑片刻:“袭其巢穴,断其后路,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呵呵呵,”庞涓乐了,“儿子如何袭其巢穴,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义父稍待片刻。”白起跑进旁边一处屋子,提出来一壶热水,徐徐浇进地上的蚂蚁洞中,再从洞口沿蚁阵浇之。

    待白起浇毕,庞涓一把将他抱起,不无满意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嗯,孺子可教也!走,随义父望望孙伯父去!”

    庞涓抱着白起走进孙膑的小院,叙话一时,将白起拉到榻前:“乖儿子,来,给孙伯父磕头!”

    白起跪下叩首:“司徒白虎长子、武安君义子白起叩见孙伯父!”

    孙膑笑道:“白起,快快请起。”

    见白起如此明事,庞涓由衷高兴,笑对孙膑道:“白起是涓弟义子,自也是孙兄义子,望孙兄能以义子待之。”

    白起眼睛一眨,再跪于地:“孙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说完连拜三拜。

    孙膑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好好好,孙义父认下你了!”

    庞涓掀开衿被,细细察看孙膑伤势,问道:“孙兄,近日感觉如何?”

    “嗯,”孙膑点头赞道,“这位宋医甚高,脓水尽化去了。听医师说,若是不出意外,再过一月,当可痊愈!”

    “太好了!”庞涓扭身叫道,“医师何在?”

    正在耳房煎药的医师闻声赶至,叩见庞涓。

    庞涓冲他满意地点下头:“孙将军伤情好转,皆是先生之功,本君暂先犒赏五两足金,待孙将军完全康复,再行赏你。”

    医师叩道:“谢大将军恩赐!”

    庞涓拍拍白起的脑袋:“儿子,你带医师前去账房,支金五两。”

    白起答应一声,引医师径出院门。

    孙膑凝视庞涓,心中感动,轻叹一声:“唉,膑至大梁,本欲助贤弟一臂之力,不想却成贤弟累赘,每每思之,甚是愧疚。”

    庞涓跪地,泪如雨下:“孙兄遭此大难,皆是涓弟之过。不瞒孙兄,涓弟每思此事,心疼难忍,恨不能以身相替,归还孙兄两只膝盖。”

    孙膑越加感动,又叹一声:“唉,膑已成为废人,贤弟大恩,膑只能来世相报了。”

    庞涓略顿一下,以袖抹去泪水,抬头望着孙膑:“此事也怪先生,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孙兄的‘宾’字改为‘膑’字?涓弟早就说过,‘膑’字不是佳语,真就应验了!”

    “此事与先生无关。”孙膑说道,“今日想来,是膑命中该有这场劫难!先生高深,先一步看破天机,却又不好明说,因而改此膑字,以使膑有所警示。不想膑生性愚钝,终未领悟,方才招致此祸。”

    “唉,”庞涓长叹一声,“说起先生,涓弟真是追悔莫及啊。”

    “贤弟追悔何事?”

    “涓弟本是魏人,视魏为家,唯思在魏成就一番功业。昔日在鬼谷之时,涓弟一心贪恋山外机会,学业未成就仓促下山了。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涓弟已尽全力施展,却总感到力不从心,这才盛邀孙兄下山。邀兄之时,涓弟心中唯系一念——假使你我联手,或可有所成就。万未料到,涓弟此举,反倒害了孙兄!”

    “唉,”孙膑长叹一声,“贤弟,时也,运也;运也,命也。膑生于戎马世家,亲历杀伐,九死一生,彷徨不知所向。幸遇墨家巨子指点迷津,膑至鬼谷,方才看清前程。鬼谷用功四年,虽说不及贤弟,膑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一朝下山,膑本欲有所作为,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略顿一顿,又叹一声,“唉,贤弟,不说也罢!”

    “孙兄过谦了。”庞涓由衷赞道,“项城之战,涓弟已知孙兄功力。前番对弈,孙兄气势如虹,更令涓弟望尘莫及。涓弟弈后自思,一年不见,孙兄功力突飞猛进,定与《孙子兵法》有关。可惜涓弟求成过急,与此宝书失之交臂,终为憾事!”

    “贤弟莫急。”孙膑劝慰道,“膑自至魏,早已有心将此宝书传于贤弟,只是忙于琐事,未得机缘。今膑已成废人,此书纵在胸中,也是无用。待膑伤势略好,必将胸中所记,尽数写出,以供贤弟参悟。”

    庞涓闻言,叩拜于地:“孙兄果能如此,则是涓弟造化!”

    孙膑急道:“贤弟快快请起!”见庞涓起身,又道,“贤弟可备竹简、笔墨于此,待膑感觉好时,即于榻上默写。”

    “有劳孙兄了。”

    第二日,庞葱使人送来竹简、笔墨等物,庞涓亲选一名略识文字、颇有灵气的婢女贴身侍奉。孙膑仍不能动,医师不让他有任何劳作,但孙膑感念庞涓之恩,坚持书写。医师无奈,只好使人做出一个木架,支在榻上,让孙膑坐起,婢女侍候笔墨,慢慢书写。

    写字极是费力,孙膑每写一字,都要强忍剧痛,忙活一个上午,也只写完两片竹简,不过数十字而已。及至中午,庞涓听说孙膑已写出开端,急来观看。

    看到孙膑握笔艰难,额上汗出,庞涓甚是过意不去,掏出丝绢,轻轻拭去孙膑额上汗珠,泣道:“孙兄??”

    “唉,”孙膑长叹一声,“稍一用力,竟是疼痛钻心。这有两个时辰了,方才抄录这么几片。”

    庞涓哽咽道:“孙兄,欲速则不达,孙兄不可着急,眼下当以养伤为重,待伤好之后再抄不迟!”

    孙膑又叹一声:“唉,今日看来,膑真的成个废人了!”

    庞涓擦把泪水,劝道:“孙兄不可说出此话!废与不废,也不是肢体所能限定的。许多人肢体健全,却是饱食终日,与废人一般无二。孙兄肢体虽残,智谋却高,天下诸事,无所不晓,哪能与废人等同?”

    孙膑苦笑一声:“废与不废,膑心中自有比较,贤弟莫要安慰在下了!”

    正说话间,范厨提着饭盒走进,见庞涓在,叩拜道:“小人叩见主公!”

    庞涓看他一眼:“呈上饭菜!”

    范厨递上饭菜,摆在几上。

    庞涓打开,望见只有两菜一汤,勃然怒道:“大胆奴才,孙将军所供饭食当是四菜一汤,为何少去两菜?来人,将范厨拉下,领杖二十!”

    庞葱带两名仆从走进院门,扭住范厨。

    “贤弟,”孙膑急道,“此事不怪范厨,是膑专门交代的。膑四体不勤,肚中不饥,有此两菜一汤,已是足矣!”

    庞涓怒气未消:“身为奴才,私减菜肴,理该责罚。”又转对庞葱,“孙兄既有交代,可减十杖,拉出去领刑!”

    庞葱努嘴,二仆将范厨拉出去领杖。

    孙膑顾自垂下头,不再言语。

    庞涓将两菜一汤放入托盘,端至榻上:“孙兄,请用餐!”

    孙膑将饭菜一把推开:“贤弟,你还是端走吧!”

    庞涓震惊:“孙兄?”

    “唉,”孙膑轻叹一声,“范厨因膑而受责罚,叫膑如何吃得下去?”

    庞涓急叫:“来人!”

    奴婢走入,叩道:“奴婢在!”

    “速去告诉家宰,就说孙将军求情,范厨十杖权且寄下!”

    奴婢应声诺,飞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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