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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桥的灯亮了,老叔说:母亲是在“四清”那一年的冬天爬过这座桥分娩的。斗转星移,春秋易序,孤坟冷土,几经寒暑?她走了,他老了;她睡了,他醒了。又一个大年三十,乍就忘不了那雾霭中的白布灵棺呢?

    偏在大年三十这天读完目送——又在大年三十这天望见香烛!老叔不是湘客,可他却说,咱们也有过同样的花鼓队,有过同样的香烛师,有过同样的陈情表,有过同样的四郎探母!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无下幽都,反故居些

    常对孩子们说,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目送,影归何方?追思,情系何处?

    突然想到人生——毋言其大,画地为牢:睁而为形,闭而为影,短短数十载,芸芸数千人,去岁、今朝、明年,我们形影何处?岁月的相框里,谁与我们留影?远山的寂寞与都市的喧嚣里,是谁在将我们凝神目送——

    老槐下的爷爷,摊开红枣,摇着蒲扇,豆大的汗珠落在草鞋上,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儿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去,抢过扇子“爷爷,我给你扇风,你可得答应我一件事!”

    “嗯,么事?”

    “别让隔壁那死癞子再到你家了,得帮我看着玲子,将来我要娶她做我媳妇儿!”

    爷爷笑了“可她不是我闺女啊!”“叔叔阿姨最听你的话,你一定能帮我的!”

    又一年秋月,柿子红了山头,秸梗蒙了槐树,故友重逢,小癞子告诉我说,隔壁卖红枣的爷爷已经走了,就埋在那蓬玉米梗的后边。走的那天,天下着雪,人流着泪,就是没有那一摊红枣,那一把蒲扇,那一滴滴落在草鞋上的豆大的汗珠。

    总爱追忆那些放学路上窜到刘叔家农田里掰了玉米梗子作甘蔗的勾当,总爱追忆那些捡了一块轮胎皮回家做成橡皮弹弓后射杀王大妈家那条黄毛公狗的威武,总爱追忆那些爬上挂满红红果实的樱桃树上折断整枝树丫的神气,总爱追忆那些在路上挖了十来公分深的“陷阱”等待巡队老师落下去的紧张的面容,总爱追究忆那些捏了雪团捡了土块在山坡上戮力麝战的认真可是,如今那些人呢?曾经那个一直与自己并肩作战耀武扬威的的小狗子到哪儿去了呢?

    老槐树还是那样高大,只是叶子落了。对面的柿子树照样年年丰收,只是往年还是青果的时候果子便被孩子们抢光,现在人少了,即便到了年关,那红得连当年的小玲子都嫉妒的果实也无人理睬——倒是几只寒鸦,竟美美地在树梢啄食。

    “李老师,早听说你回来了,想请你为孩子补补课,可又怕你太忙。”本想去探探那被玉米梗虚掩着的坟,却被一个女人颤颤的声音叫回。我转过身,一个中年妇女,面色苍白,头发很乱,一副龟裂的双手着实让人心疼,很旧很土的袄子倒还干净,只是太肥大了些。——我猜想这便是当年那个让我念念不忘的小玲子了。

    “孩子都上学了?”我问。

    “嗯,,都八岁了,明年就上三年级。”

    我突然想起小癞子似曾对我说过,我上高三那年小狗子到她家倒插了“门楣”

    “孩子他爹整天就喝酒打牌,也不管教孩子。一喝醉就说要不是到我家入赘做女婿他就成了张作霖,雄霸一方了——可惜你这个军师做了判徒、竟跟着共军做了教书匠。”

    我笑了——如果我成了他的军师,你这个押寨夫人怕就做不成了!

    小孩子倒很勤奋,只是什么都不会。我问他:“都下雪一个多月了,跟伙伴们打过雪战没?”他说,没有,整天都被关在屋子里读书——只出去过一次,小年那天到太爷爷的坟上烧香。

    可惜我不是那个红枣爷爷!

    岁月,这就是岁月么?

    总爱在读书中感叹王昭君青州女的凄寂,也曾在文章中沉吟易安唐婉的苦思,甚或庐隐的相思无度愁绪盈天、石评梅的“今生不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萧红张爱玲情感世界里的的一辈子颠沛流离,都无一不打动着我,只是,生活才是正文,书本只是注解,与其舍本求末地为书中那些才子佳人落泪哀吟,还不若于现世中去回忆过去、珍视眼前——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挂怀,那些嗔怨——如此种种,又何尝不是我们眼中或许悲切但却真实的风景呢?

    佛云:人生空相,无生无灭,无垢无净。其实那只是西境祗园里最美丽的呓语,但凡离乱在人间的一切众生陋相,只要用心爱过,那满眼里将都是三藐三菩提。

    木桥的灯依然亮着,红枣爷爷坟前那红透得让我也艳羡的柿子也仍然高高地挂着,只是,我们目送的,不再只有我们的父母兄弟,还有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位同事、朋友、学生甚至曾经从不经意的过客;我们相送的,也不再只用眼睛,还用我们誓将钟爱他们一生的心与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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