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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第三回给教导主任逮到。他说的那一套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什么学校规定不准留披肩发,勒令我第二天梳成马尾。学校里所有长发的女孩都梳马尾,这实在是太丑了,而且也不配我窄窄的脸型。

    我个子不高,似乎太黑太瘦了点儿,两片嘴唇薄且苍白,紧紧地抿着,大多数话给关住了,就都含在眼睛里。眼睛是最让我欣慰的部分,明亮深邃,美中不足是单眼皮,缺乏双眼皮那种委婉曲折和欲说还休,衬得人更普通不起眼。我真希望自己生得略微再漂亮点儿,如果漂亮的话或许我会更爱笑。但我想什么样的女孩应该都有选择自己发型的权利,而不是千篇一律的马尾辫。

    我年纪还小,还没学会掩饰内心,更不懂得曲意逢迎,见风使舵,就只有一声不吭听着教导主任的训斥。

    “把她交给我吧。”空气里忽然扬起一把低沉的嗓音,拦下了所有疾言厉色。

    我仰起脸,楼梯口半明半暗之间走上来一个人,因为是逆光,他的身体一点点才显露完全,好像电影里面的淡入画面,缓缓地,不动声色地,在你心上划了一道。

    教导主任点点头,临走又不放心地追上一句“顾老师,你跟他们班主任打声招呼,再要不改的话,就扣二班的操行分了啊。”

    我不知道这个顾老师是什么角色,更拿不准他要如何处置我,就闷着头跟他上楼,一直上到顶层,一直走到我们班门口。

    “要上课了,快回去吧,以后小心点儿。”他口气里,居然透着同情。

    我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隐约洞见他瞳孔深处一团狡黠而又温厚的光,让我迷惑不解。

    放学我就把一头长发绞了,短至齐耳,乍看像个楞头小子。大家都说可惜,只有我肚子里知道这是一种缄默的反抗。我承认自己不是个讨人喜爱的姑娘,脾气臭,性子又倔,宁肯狠心绞了心爱的长发,也不能因为一条马尾辫给挤兑得随波逐流。

    因为弄不惯这一头蓬蓬短毛,早上我又险些迟到。侥幸从教导主任眼皮底下溜过去,我急匆匆奔上楼,想赶在上课铃打响之前冲进教室,却和已走到门口的老师正打个照面。早听说语文课来了新老师,我惴惴地偷眼瞟他,他也正看我,有点儿惊讶,可又含着笑。

    “清朝的汉人是留发不留头,宁肯丢了脑袋也不梳辫子,你倒绞得干脆,让这辫子梳都梳不起来,可比古人聪明多了。”他这话说得玄虚,似是调侃,又似是赞许。

    我脸上发烫,有一种被当面揭穿的心虚和骄傲,再扬脸,他眼睛里又跳耀出那团光,泄露了一个让我似懂非懂的秘密,仿佛他不是教导主任一头的,却成了我的同谋共犯。

    “老师”我迟疑着。

    “你好,我叫顾林。”他点头微微一笑,挥手为我推开教室的门,秋水长天,霎时扑面而来。

    九月据说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季节,清爽,恬静,又不失温暖。阳光探进教室里来,漫不经心地抚过一排排课桌,我眯起眼睛,冰凉的手指间稍微有了一点儿黏糊糊的热度。这是开学以来我头一回觉得暖和,好像什么人给了我双手轻轻一握,饱含着全部感情,可又不吐露只字片语。

    “江雪。”有个声音在我头顶盘旋。

    我吃一惊,匆忙站起身,语文老师顾林那张清癯的脸正凝视着我。他肯定瞧出我开小差了,冷不防走到面前问我“说说看,玛蒂尔德夫人最后得知那条项链是假的,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老师都掌握这种伎俩,他们往往不直接戳穿你上课走神的过失,故意提一个刚讲完的问题,叫你当众出丑,无地自容。我全部心思都落在阳光上,对莫泊桑笔下一条假项链的寓意完全没留耳朵听。我徒劳地在脑海中搜寻一个答案,信口开河说“大概会想起当初参加舞会的情景吧。她那么美貌又迷人,虽然戴的是条假项链,可那毕竟是个了不起的夜晚,比一千个平庸的日子加起来还宝贵。”

    全班35个同学的目光“刷”地投过来,一些嘴角攒起笑意,等着看老师训人的好戏。我知道自己说的必定和标准答案谬之千里,索性冷着脸,准备领受一顿苦口婆心的数落。

    “说得也有你的道理。”顾林却只温和地一笑,就背手走回讲台去了。幸灾乐祸的同学们觉得没趣,纷纷掉回头去。

    顾林的身影融在白色的阳光里,远远望着有点儿单薄,似乎还有点儿微驼,仿佛全身一把骨头都在奋力扛起什么东西似的。我忽然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背,那后背上的脊骨若隐若现,摸上去一定有点儿硌手,就像爸爸的那样。

    其实这只是我的臆想,爸爸是胖是瘦在我脑海里早已是一片模糊,偶尔饭桌上妈妈淡淡地提一句,这个月你爸给的生活费到了,我就倒足了胃口。伪善,这是我读小说新学会的一个词,用在爸爸身上似乎格外贴切。他以为往银行户头里打几个零就能抵得过一个带着体温的拥抱。我想我再不会抚摸他的后背了,也不会让他虚情假意地碰我一下。

    顾林的宽厚让我心口一阵发热,但我转念想,他也是新来的,人生地不熟,还没露出本来面目。我很熟悉这种内心的忐忑与无助,就像我跟着妈妈不断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从一种陌生进入另一种陌生。南腔北调的各路口音在我耳边和口中交替穿梭,人们很难从言语间轻易分辨出我那隐匿在海边的家乡,但一句话他们就听得出,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个外来的。

    我刚转到这所中学不久,和以前的经历一样,同学们从四八方投来好奇的目光,仿佛我是一只会说话的七星瓢虫,可他们又远远地避开我,仿佛我跟他们讲的不是同一国语言。走在校园里,我的手从来都是冰凉的,没人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勾勾我的指头,或者恶作剧地从后面蒙住我眼睛让我猜出他们的名字。没有,从来没有。他们从我身边径直走过去,他们不碰我,我也不碰他们,就好像我被关在一只玻璃罩里,和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厚障壁。这是从课本里鲁迅那儿学来的词,我喜欢这个作家,可惜语文老师们把他的名声给糟蹋了。

    不,我这么说不公平,至少顾林是个例外。他和我所认识的语文老师都不相同,他从不强迫你接受一个必须的中心思想,一种固定的分段格式。课堂提问有时我明知道答案,也故意说错,只为了看他凝固的表情。他总倚着讲台微微侧头倾听,阳光和阴影沿他眉心鼻梁嘴角划下分明的曲线,让这张脸看起来古雅而饱满,像一尊正在沉思的希腊雕像。背后我愿意直呼其名,顾林这名字单纯清澈,余音拖下长长的留白,仿佛一望无际的风景,让人着迷,而又怅惋。

    很奇怪,我竟然想去摸摸语文老师顾林的后背,或许因为他也是新来的,也和别人隔了一层厚障壁。我看到其他老师和他打招呼时脸上挂着客气而疏远的笑容,这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可能我用错了字眼,我这并不是可怜他或我自己,妈妈教我永远不要可怜自己,她说那样顶没出息。我记牢了,虽然有时候委屈得要命,我也从来不哭,不给机会示弱低头。我想说的是,顾林身上散发着一种温度,让我恍惚觉得如果往前迈一步,也许就可以走近他。

    想走近一个人是困难的,我习惯了独处,于是反倒惧怕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可学校的秋季运动会还是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瓜分完比赛项目,只剩女子1500米长跑一项,体育委员愁眉苦脸地动员着女生们,没人吱声。

    “让转校生去吧!她还什么项目都没报呢!”谁说了一句,大家松了口气似地纷纷应和。

    体育委员也像捞到根救命草,走到我面前怂恿说“要不你上吧?充充数就行。”

    我的心慢慢往下沉,大家终于想到我了,然而却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绷着脸摇摇头,体育委员堆起眉头,嘟囔了一句“怎么不积极为班集体争荣誉啊?”

    恰巧顾林走进来,交待语文课代表发补充阅读教材。我脸上一阵燥热,愤怒和伤心爬满了每段肝肠,忍不住反驳说“你们谁都不跑,干嘛让我跑?”

    “可我们都有项目了,就你什么都不参加,尽往后缩!”

    我闭上了嘴。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任谁也驳不倒。我没有经验,不懂得应该先抢占个轻松的项目,现在大家有恃无恐,只有我成了反面教材。我悄悄瞥一眼顾林,正和他投来的目光撞到一处。他表情严肃而忧虑,我疑心这是在怪我,赶紧调头看天花板,强压下不断往上翻涌的满腔冤屈。

    “我跟江雪换吧,让她跑我的800米!”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最后一排滑下来。我迟疑地转头“大个儿”杜甜甜正晃着细长的手臂。

    800米虽然也是噩梦,但毕竟比1500米短了近一半的路程。我满心感激地瞅着杜甜甜,可偏生连一个微笑都挤不出来,脸上木木地仿佛无动于衷。

    杜甜甜1米72,简直和男生一般高,所以大家欢喜喊她的绰号“大个儿”在女生里她是太高了,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总有些抱歉或害臊似的,微微躬着腰。她个子大,体质可并不强,时常生病,却总给人误会是体育特长生。她主动应下1500米的苦差,大伙儿也都觉得是恰当,体育委员看我没反对,飞快地填上我俩的名字。皆大欢喜,班会一哄而散。我鼓起勇气想跟杜甜甜倒个谢,可看见她和一群女生嘻嘻哈哈地经过,我的话就噎在喉咙里了。

    这天我们小组值日,其他几个值日生三两下干完,互相招呼着结伴走了,我只是一声不吭,狠劲扫地擦黑板。怨愤可是说不出来,委屈可是说不出来,感激可还是说不出来,它们就盘根错节拧成一团,压在我胸口上叫人喘不上气。我多想与人倾诉,然而没人听见。

    倒垃圾时经过年级办公室,屋门半掩,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加快了跳动,步伐却放慢了。走到门口,我不由自主地立住,欠身想从门缝里看看顾林是不是还在,又怕给人察觉。

    “你找我吗?”顾林的声音却忽然从背后传来。

    我错愕地转过身,顾林坐在拐角露天平台的台阶上,麻布衬衫被风鼓起,他的人就像飘荡在空气里。这个景象仿佛一幅油画,背景是蔚蓝和暖黄,让人忍不住想走进画里去。我愣愣地瞅着他,忘记了答话。他露出一个微笑,招手让我过去。

    我走到平台上,迟疑地叫了声顾老师。一直都觉得他很年轻,此时切近地俯视,才看清他头上已稀稀落落点缀着丝许白发。

    “坐吧。”顾林拍拍台阶说。

    我闷头坐下来,心想他八成是要教育我热爱集体,谁知他说“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坐在这儿吹吹风,就把什么不高兴的事都吹走了。”

    这话似乎是说给我听,又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再与他的目光相遇,人与人之间眼神的交流从来都让我皇皇不知所措。于是我就盯住他的手看,想看清他这句话的含义。他的手宽大却修长,每一条纹理都像一道车辙,覆盖着白茫茫一片粉笔屑,藏住了属于他的知识和轨迹。他双手交错,一动就抖落许多粉屑,它们纷纷扬扬,真就好像是烦恼随风而去。

    “飘里斯嘉丽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吧。”我小声说。

    顾林转脸看我“心里难受是难免的,但做人可以洒脱一点儿。”

    还没有老师这样跟我讲过话,就好像我不是个像蚂蚁一样微不足道的学生,而是他的一个朋友。我们就这样说着话,这些话无关学习,无关思想觉悟,不是老师对学生,而是人对人那样的交流。我的心轻缓而尖锐地跳动,罩在我身体外的玻璃罩子第一次露出了个缺口。忽然我又有一霎那的冲动,想抚摸顾林嶙峋的后背。我觉得如果我伸出手,碰到的也许就不再是冷冰冰的厚障壁。

    秋季运动会是难捱的一天,大家从牢笼般的教室里解放出来,都像小鸟似地雀跃,我却为了必须要在快乐的人群中忍受孤独而郁郁寡欢。失掉了课桌椅的保护,我就变得形单影只。坐在运动场后排靠边的座位上,我扯着嗓子呐喊助威,倒并不是因为班级荣誉感澎湃汹涌,我只是害怕别人看穿自己的无所适从。

    长跑是最磨人的,还没跑我肠胃就不住抽搐,这是心理恐惧的直接生理反应。但我不愿说我不行,给别人讥笑或怜悯的机会。800米咬着牙跑下来,名次自然是谈不上,我僵在跑道边粗声喘气,腔子里一通翻江倒海。体育委员和几个同学过来慰问,我心里有点儿希望他们能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搀着我回到人群里去,可我嘴硬地说自己没事,他们就走了。

    后来我身体没那么难受了,可又意兴阑珊,不想回到同学们中去,索性就靠着操场边的大杨树发呆。过了一会儿,稀稀拉拉的几个女生从我眼前跑过,我余光扫过其中那穿着红色运动服的细高个儿身影,才发觉原来是女子1500米开跑了。

    400米的跑道,1500米要绕差不多四大圈。我在心里默默数着圈数,希望“大个儿”早点儿受完这苦楚。刚跑过终点杜甜甜就歪一边了,我们班的老师同学呼拉围上去,我挤进人缝,勉强看见冷汗贴在她前额上,湿漉漉、亮晶晶的。

    杜甜甜被送到医务室,校医说是胃痉挛,我听了全身绷得紧紧地,仿佛一个罪人。同学们在病床前守了一会儿,渐渐为插翅飞进窗来的欢呼雀跃声所吸引,心越来越痒,便三三两两寻了各种理由,纷纷冲出这散发着消毒药水气味的阴暗斗室,小马似地奔回操场上去。

    四周渐渐静下来,连校医都溜到隔壁聊天去了,医务室里只剩杜甜甜和我两个人。杜甜甜蜷在细窄的病床上,长长的身子仿佛变小了,缩成一个小不点儿。她皱着眉头哼了一声,我有点儿慌,赶紧凑近她问“大个儿,很疼啊?”

    “江雪”杜甜甜迷迷糊糊地瞅了瞅我,忽然把手塞进我手里来。

    我吃了一惊,不知所措地握住这只冰凉的手。除了妈妈,已经很久没有人把手毫无保留地伸给我了。杜甜甜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儿,手却是细细小小,柔软得像个婴孩。我想她一定是家里的宝贝,在很多很多的爱里长大,所以她能把身上的光和热不断发散出去,一点儿都不吝惜。她把她的手塞进我手里,充满信赖地,有点儿撒娇地,相依为命地。我小心翼翼地握着,拿不准分寸,怕攥得太紧,让她觉得异样,又不敢捏得太松,她会以为我不耐烦。

    杜甜甜拉着我的手睡着了,她的眉头慢慢散开,轻轻发出均匀的鼾声。午后的斜日头漏进来,懒洋洋搭在我们身上,怪舒服的。与另外一个人手掌相握,摸得到她的体温,这感觉可真好。过了好久好久,她打开眼睑,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江雪,你的手真暖和。”

    我眼圈忽然红了。

    杜甜甜坐了起来“别哭啊,我都好了,你瞧我全都好了。”

    我喉咙里哽住块大石头,说不出话来。杜甜甜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握住我“我胃就是爱抽筋,不碍事的,跟你没关系。”

    我想告诉她,这不是因为担心,也不是因为内疚,其实我是太激动,全身都战栗了。

    我和杜甜甜走出医务室的时候,天已微微擦黑。运动会已经曲终人散,号角的余音还凝固在空气里,混着风和汗水的气味,让人觉得又安详,又凄凉。我们还拉着手,这校园仿佛不再像从前那么冷漠,仿佛和我有了某种关联。

    期中考试那个礼拜妈妈出差了,临走前她往冰箱里塞满了微波和速冻食品,就像古时候的妈妈出家门前给孩子套一张大饼在脖子上。这种超市里的东西我闻见就腻味,我想念真正的饭菜,洗洗涮涮、切切剁剁、放进铁锅里在火上嗞嗞欢叫的那种,香喷喷油汪汪冒着自家腾腾热气的那种。这些话我含在嘴里终于又咽了回去,我知道她听了会伤心,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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