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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当她认为吹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先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另一只,用牙缝颇宽、此外别无缺陷的门牙咬了一口,随即把咬剩的土豆挪开,咬下的半个粉状的、还太烫的土豆则留在张开的嘴里冒着热气。她的鼻孔鼓着,吸着烟和十月的空气,圆睁的眼睛沿田地望去,直盯着被电线杆和砖窑烟囱上端整三分之一那一段分割开的地平线。

    有什么东西在电线杆之间移动。我的外祖母闭上嘴巴,抿紧嘴唇,眯缝着眼睛,咀嚼土豆。有东西在电线杆之间移动。有东西在那里跳动。三个男人在电线杆之间跳动,三个男人向烟囱跳去,随后在烟囱前面转着圈儿;一个人回到原处,重新起跳,这个人看来又矮又宽,他跳着过了砖窑;另外两个,又细又高,紧跟在他背后过了砖窑,又回到电线杆中间;那个矮而宽的,拐来拐去,显得比细而高的两个更焦急更匆忙;那两个不得不又向烟囱跳去,因为矮而宽的那个已经跳了过去;他们刚开始跳的时候,他已经同他们两个相隔有一个拇指宽的距离了;他们突然消失,看样子像是失去了兴头;而那个矮的,在从烟囱跳开去的中途,也隐没在地平线后面了。

    现在看不见他们了,这可能是幕间休息,或者是在换戏装,要不就是他们去打砖坯,领报酬了。

    我的外祖母正要利用这个间歇去叉第二个土豆,却叉了一个空。因为那个看去又矮又宽的人,还是穿着原来的服装,爬上了地平线。那似乎是一道木栅栏,他似乎把那两个跟在他背后跳跃的人甩在栅栏后面,留在砖堆间,或者留在通往布伦陶的公路上了。尽管如此,他仍是急匆匆的,想要跳得比电线杆更快。他以慢动作的大跳越过田地;他在烂泥地里跳动,泥块从鞋底上甩出;在管他一跳很远,但仍像在烂泥地里爬行。有时他仿佛粘在泥里,随后又停留在空中静止不动,在不高但距离颇远的跳跃过程中,擦一擦他额头上的汗,接着两条腿又粘在那片新犁过的地里。这片地在五摩尔根①土豆地旁边,一直延伸到田间窄道——

    ①摩尔根,旧时德国的地亩面积单位,相当于二千五百到三千四百平方米。

    他好不容易到了窄道上,这个矮而宽的还没有在那里隐没,另外两个高而细的也爬上了地平线。方才他们可能到砖窑去了一趟,现在在烂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他们又高又细,但并不瘦。我外祖母瞧着,又没能叉中土豆;因为这样的事情并不常见,三个成年人,尽管身材不同,都在电线杆周围跳动,差一点折断了砖窑的烟囱,随后相互间隔一段距离,先是那个矮而宽的,后是两个高而细的,这三个都同样费劲但同样顽强地在烂泥地里跳动,靴底的泥团,甩掉又粘上,越粘越厚。他们就这样跳过了文岑特两天前刚犁过的土地,消失在窄道上。

    现在他们三个都走了,我的外祖母可以放心去又那个快凉了的土豆。她匆匆吹掉表皮的灰和土,把土豆整个地塞进嘴里,一边想着——如果她在想些什么的话——他们可能是砖窑上的人,一边咀嚼着,口腔做着圆周运动。这时,一个人从窄道上跳了出来,黑色小胡子上的眼睛发狂地四下窥探,两下子就跳到火堆旁,同时站到了火堆前、火堆后、火堆旁,咒骂着,战战兢兢,走投无路,退回去已经不行,因为那两个高而细的跟着在窄道上追来了。他拍打自己,拍打膝盖,头上的眼睛像要瞪出来似的,额上汗珠直冒。他大胆地爬近,气喘吁吁的,小胡子颤动着,一直爬到靴底前;他爬到我外祖母身边,像一头矮胖的小动物,瞧着我的外祖母,瞧得她不得不叹气,不能再嚼嘴里的土豆,脚尖翘起,靴底与地面成了斜角。她不再去想砖窑、砖堆、烧砖的、打砖坯的,而是撩起裙子,不,撩起四条裙子,同时高高撩起,让这个不是砖窑上的矮而宽的人能够钻到底下去,连同他的黑色小胡子一齐钻进去。他看上去不再像一头小动物,既不是从拉姆考也不是从菲尔埃克来的。他怀着恐惧钻到了裙子底下,不再拍打膝盖,既不矮也不宽了,尽管如此,还是找到了容身之地,他忘掉了喘息、颤抖和拍打膝盖的手:此时,一片寂静,好似创世的第一天,也像世界末日,微风在火堆里低吟,电线杆无声地报数,砖窑的烟囱立正。她,我的外祖母,把最外面一条裙子抚平,明智地遮住第二条,她几乎感觉不到第四条裙子下面的他,也不让第三条裙子知道有什么东西使她的肌肤觉得新奇。是的,这是新奇的,可是上面一条裙子被明智地抚平了,第二和第三条裙子也都蒙在鼓里。她从热灰里扒出两三个土豆,从右胳膊肘边上的篮子里拿出四个生的,一个接一个地捅进热灰里去,用更多的灰把它们埋上,拨弄着,直到冒出了浓烟——她还能做什么别的呢?

    我的外祖母刚把裙子抚平,闷烧着的土豆秧堆冒出来的浓烟,方才由于拼命拍膝盖、换地方和拨弄而乱了方向,现在顺着风向形成黄色的一股,贴着地面向西南飘去。跟在如今藏身裙子底下的矮而宽的家伙后面紧追不舍的那两个高而细的,像幽灵似的从窄道上走来。他们高而细,由于职业关系,身穿农村保安警察的制服。

    他们差不多贴着我的外祖母身边跑过去。其中一个不是甚至跳过了火堆吗?可是他们突然想起自己是有鞋跟的,便用鞋跟煞住了身子,转过脸来,脚登皮靴,一身制服站在浓烟里,连连咳嗽,又从浓烟里拔出穿制服的身子,连浓烟也捎带了出来。他们还一直咳个不停,一边同我的外祖母搭话,问她是否看见那个科尔雅切克,还说她一定看见了的,因为她坐在此地,坐在窄道边上,而他,科尔雅切克,正是从窄道上逃过来的。

    我的外祖母说,她没有见到过科尔雅切克,因为她不认识科尔雅切克这么个人。她想了解,他是不是砖窑上的,因为她只认识砖窑上的人。两个穿制服的把科尔雅切克向她描述了一番,说他不是同砖头打交道的,而是一个又矮又宽的家伙。我的外祖母回想了一下,说她见到这么一个人跑了过去,并用叉着冒热气的土豆的尖树枝指着比绍方向的某处,顺着树枝上的土豆望去,是从砖窑的烟囱往右数第六和第七根电线杆之间。我的外祖母说,她可不知道那个奔跑的人是不是科尔雅切克,并指着靴底前那堆火请他们原谅,说她之所以讲不清楚,是因为这堆火把她折腾苦了;这堆火不死不活,弄得她顾不上管别人的闲事;无论是从这里跑过去的人,还是站在浓烟里的人,凡她不认识的人的事情,她是从来都不过问的;她只认识比绍的、拉姆考的、菲尔埃克的以及砖窑上的人,对她来说,这已经够多的了。

    我的外祖母说罢这一番话,叹息了几声,声音够大的,那两个穿制服的听了便问她有什么好唉声叹气的。她对着那堆火点点头,意思是说,她叹息是因为这一小堆火阴不阴,阳不阳,也多少是由于好几个人呆在浓烟里。说完,她用间距很大的门牙咬下半个土豆,一门心思地咀嚼,两个眼珠子转到左上角。

    穿农村保安警察服的两个人,从我外祖母心不在焉的目光里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也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当到电线杆后面的比绍去寻找,于是,便用身边挂着的刺刀会捅土豆秧堆。他们突然灵机一动,两个人同时踢翻了我外祖母胳膊肘旁差不多装满了土豆的两只篮子,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篮子里只有土豆朝他们的靴子滚去,却偏偏没有科尔雅切克。他们满腹狐疑,蹑手蹑脚地绕着土豆堆转,似乎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科尔雅切克竟能藏进土豆堆里去;他们还是用刺刀对准了扎进去,但听不见有被刺中的人发出的号叫声。他们怀疑每一丛枝叶凋零的灌木,每一个耗子洞,某一个鼹鼠窝集中的地方,并且始终怀疑我的外祖母。她像扎了根似的坐在那里,连连叹气,瞳孔转到了眼睑底下,只让人看见眼白。她挨个儿地念着一切圣者的卡舒口姓名——由于这堆火阴阳怪气,由于两篮子土豆被踢翻在地,她伤心地加重语调,声音越来越响。

    两个穿制服的人待了整整半个小时,时而远离火堆,时而靠近火堆,目测砖窑烟囱的方位,想要去占领比绍,却又推迟进攻,把蓝红色的手伸到火堆上方,直到我的外祖母用树枝又着表皮烤裂的土豆,给了他们每人一个,但她并没有因此中断叹息。那两个穿制服的人嚼到半截,又想起自己公务在身,便在地里,沿着窄道旁的荆豆丛,跳出去一石之遥,惊起一只野兔,但是它并不叫科尔雅切克。他们又发现火堆旁有热气腾腾的粉白色土豆,还由于这一通追打筋疲力尽,便下定决心,和和气气地把生土豆重新抬回到那两只篮子里去;至于方才把篮子一脚踢翻,那是因为公务在身,不得不这么干。

    傍晚将十月的天空挤压出一阵斜飘的细雨和墨水似的暮霭。这时,他们还在迅速而没精打采地进攻远处一块黑——的界石,干掉了这个敌人以后,他们觉得折腾够了。他们还踢了踢腿,像祝福似的把手伸到被细雨打湿、冒着长而宽的浓烟的小火堆上方,再次在绿烟中咳嗽一通,在黄烟中熏出了眼泪,然后边咳嗽,边流泪,抬起靴子,向比绍方向走去。要是科尔雅切克不在此地,那他必定在比绍。农村保安警察永远只知道两种可能性。

    慢慢地熄灭的火堆里冒出的烟,像第五条同样蒙住了我的外祖母,把她,她的四条裙子,她的叹息声,圣者名字的呼唤声,同科尔雅切克一样地罩在烟裙底下。等到两个穿制服的人变成摇摇晃晃的圆点,慢慢消失在电线杆之间的暮色中时,我的外祖母才费劲地站起身来,似乎她已经生了根,而现在正把这刚开始生长的植物连同泥土和纤维一齐拔出来。

    科尔雅切克觉得身上发冷。他突然失去了遮盖,又矮又宽地躺在雨里。他赶紧把待在裙子底下时解开的裤子扣上,当时他害怕,急需寻找避难所,只要有地方可躺,不管是何处。他手指动作敏捷地系上钮扣,生怕他的活塞着凉,因为在这秋天的天气里,大有得感冒的危险。

    我的外祖母在热灰里还找出四个熟土豆。三个给了科尔雅切克,一个留给自己。她张嘴吃土豆前,先问他是不是砖窑上的,尽管她明明知道科尔雅切克是从别处来的,偏偏不是砖窑上的人。她没等他答话,就请他帮忙拿较轻的一只篮子,自己弯腰提起较重的那一只,还空出一只手,拿起她的耙子和锄头。于是,她拿着篮子、土豆、耙子、锄头,四条裙子像风帆似的鼓起,朝比绍采石场走去。

    采石场不在比绍,而是更靠近拉姆考。他们让砖窑留在左边,自己朝黑森林走去,戈尔德克鲁格就在黑森林里,再过去才是布伦陶。采石场在黑森林前的一个坑里。矮而宽的约瑟夫-科尔雅切克跟随我外祖母向那里走去,他再也不能同这四条裙子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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