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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座坟墓,一切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在坟墓中穿行而已,那,是一个宿命的壳,保护柔软的地方。疼痛在里喘息。

    墓碑的方向无一例外地冲着阳光,地狱的腐烂和阴冷,唯有凭借太阳的考晒,才能摆脱致命的窒息感。

    在这座城市里,老怪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也没有。在伤心离开学校的那一刻起,他不再需要朋友了。朋友是个伤心的盒子,黑色的,永远看不见底,放进去多少真心,就被吸纳多少,然后吐出多少伪装和欺骗。

    每天,往来于坟墓之间,老怪一点也不觉得忧伤。在老怪死之前,没有人看到过他曾忧伤,而一般的人在生活里,总难免觉得有忧伤的事情,偶尔忧伤一下就如同偶尔发烧一样,其实是对人体有益的,但这很显然不适合老怪的规律,在老怪没有死去之前,永远面带着不置可否而又神秘莫测的笑容,直到他死,依然是个迷。但后来人们懒得去猜测了,因为,生活在继续。

    刚开始还有一些影子和传闻,到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被流光冲刷得干干净净。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曾有老怪这个人存在过。要不是因为还有一些故事留下,我想我真的开始怀疑这个事实了。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这显然毫无疑义。但在弥留前,如果我们问自己,这一辈子,我曾做过什么让自己真正觉得回味的事情?很多人,死的时候面带绝望的神情去见上帝。所以,一个人活着,抑或死去,没有什么稀奇,而活着能否有故事在生者的圈子里存留,这是个问题。

    (一)散去英雄的年代

    老怪一点也不老,刚从大学出来的时候,25岁,是我们这个大杂院里唯一正牌的本科毕业生,脸白白净净的,我想是因为住校的缘故,刚来的时候略显菜色,听很多人说,这是那个时代大学生的标志,我没考证过,姑且这么说了。老怪话很少,见人也点头,微笑是不可捉摸的那种,于是大家开始忘了他本来的名字,只是叫老怪,天长日久的,也就习惯了。

    “老怪,帮妈把屁帘儿拿过来,快响午了,给你爸做饭,一会你送局子里去”妈妈永远在厨房里,说着同样的话。有些人一辈子都有一个自己固定的所在,首先是青春,接着年华,一点点磨损,在流光里,丝毫未觉损耗,如同老怪到死之前依然未觉忧伤一样。只是那个时候,老怪还不知道自己的所在。青春,伴着迷惘和焦虑一点点成长。

    “老怪,去里屋把我的眼药水取来,最近青光眼毛病犯得厉害了”厢房的夏奶奶整天摇着蒲扇,坐在小院葡萄架下的竹椅上,什么风也没有扇出来,老怪推测。但夏奶奶丝毫不介意,依然慢悠悠一下一下地扇,透过密密匝匝的葡萄腾,有时有柔和的阳光照射下来,打在脸上,棉花糖一般酥软,而更多的时候,一方湛蓝湛蓝的天,又高又远。

    “老怪,院里的水龙头又坏了,修一下”

    “老怪,二顺他媳妇癫痫又犯了,赶紧叫他一声去,”

    “老怪”

    老怪无一例外的无声应允,腼腆着讳莫如深的微笑,不说话。日子一天天在鸽子嗡嗡的掠过声里无声渗透过妈妈的屁帘儿、夏奶奶的蒲扇,一样的,将尘世的容颜刻画。

    老怪姓林,跟他爸一个姓,但是父子性格迥乎不同,传说中他爸曾是后海这片儿有名的杠头,杠头是土话,大方脸,黑黝黝的,跟童年里胡同的颜色差不多,逢人爱说个笑话,因为块头大,换煤拉米招呼一声莫有不应的,街坊邻居关系都还不错。但在外面下手挺狠着点儿劲,有一次,因为一个朋友,跟别人群殴,因为天黑,多少人不知道,混战中,老怪他爸几板砖下去,对方有一个人脑袋开了瓢,据说鲜血飞溅,四散开来,绽开如夜里的烟火,残忍又美好,没出5分钟,挨板砖的那位就永远瘫软在胡同的夜色里再也没有起来过。群殴的人们见出了人命,也惶惶作鸟兽散。

    老怪他爸也散了,散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不知道,包括老怪和老怪妈妈。那时老怪10岁,正是懵懂着英雄与血光的年纪,有时候,老怪会无缘无故的觉得老爸很男人,往往这样的念头很强烈,虽然以后的日子里,妈妈总是含着泪诅咒他不是个男人,因为后来的一段日子里,经常有警察来访,打破了小院一贯的宁静与安详,询问,取证,过段日子,在询问、取证,周而复始,小院里的人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因为习惯,而老怪他爸也从此在人们的习惯当中一点点渗透得没有踪影了。

    老怪他爸也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这点,我也怀疑过,因为,老怪的妈妈依然在厨房里作着同样的事情,说着同样的话,只不过对象换成了老怪,而老怪也不用再每天送饭到丫儿胡同邮局去了,因为老爸散了,散到人所不知的地方。夏奶奶也同样摇着那把蒲扇,在悠悠的天底下悠悠的一下又一下,一样的扇不出风来,水龙头也照样隔三岔五的坏,二顺媳妇的癫痫照旧没好,时不时的犯那么几次,紧张小院的气氛,老怪也一样应允着,面带腼腆而晦涩的微笑,不说话。有时有阳光,温柔,有时阴沉,干冷的风刮着,冻冻的。

    只是别人不知道,包括老怪妈妈,老怪依然无声地怀念着老爸,那是他在少年时期唯一见过的英雄,用剽悍和血光演绎出来的,虽然最后散到不知道哪去了,但他在老怪的心目中,是一个散去的英雄。在午后无人的时候,老怪会悄悄把门锁起来,拉上窗帘,在昏暗幽冥的偏屋里,自己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取下挂在墙上的那杆双筒猎枪,蘸上一些煤油,静静地一遍遍擦拭,偶尔,黝黑铮亮的管筒发出幽微的蓝光,一闪一闪的,在无声中,老怪就笑,笑得很舒畅,不再腼腆,有时甚至会笑出声音来,四下无人,在寂静中回响。老怪摸娑一会,正着反着颠换着凝视,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吻在冰冷的钢铁上,如同遭遇模糊的业已散去的老爸的面庞,于是,一种温热的液体就爬上了脸颊。觉得擦拭得差不多了,再挂回到墙上去,站起来,再看看,换不同的角度,拉开窗帘,推门而出。小院的天空有鸽子飞过,天还依然很高、很远,那个时候,北海这片有很多的人家养鸽子,似乎成为一种习惯。习惯,是一种生存方式,如同青年时代的老怪,每天擦拭那杆枪,吻上冰冷的钢铁,怀念一个散去的英雄。

    到后来,那杆猎枪就突然不见了,因为有一次老怪妈妈无意中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勾起了对丈夫的怀想,老怪一天天成长,一天天擦拭那杆丈夫生前留下的老枪,偶尔发出森然的笑声,一个人躲在黑暗中。老怪妈妈有点害怕,就偷偷将枪送了别人,送了谁,我不知道,老怪也不知道。

    起初一段时间,老怪很不习惯,还会做同样的事情,只是不再擦拭枪,因为枪不见了,坐在那,不说话,也不笑。到后来,在黑暗中的青春慢慢成长起来,老怪也渐渐淡忘那杆老枪。因为,青春的躁动带给他另样的成长。

    老怪25岁大学毕业,依然带着腼腆微笑,又继续腼腆微笑的在家赋闲了一年,岁月一点点流淌,又青涩又美好。

    在老怪过完26岁生日的第三天,老怪妈妈告诉他可以接替老爸去邮局上班了,也就是说,老怪有了自己一辈子的所在了,妈妈说得很淡,悠悠的,似乎有夏奶奶的影子,老怪一点也不奇怪,身边的生活尽是如此,生老病死、颠沛流离,继续着无穷轮回,这是实在的生活,谁也逃不过。

    “嗯,知道了。”老怪举目看了一眼妈妈,复又低头扒饭,不再作声,算是默许了这样的安排。老怪学的是兽医,而在城市里,这是个尴尬的职业,因为那时的人们不是现在这般热衷于豢养宠物,唯有的家禽也就几只鸡什么的,但这显然不能维系老怪作为一个职业兽医的全部市场供应,因此老怪心里想,能去邮局也不错。那晚天黑得早,老怪早早睡下,妈妈在屋里为他准备明天的物事用品,25w的白炽灯昏暗焦黄,老怪已经睡着,梦也不曾做。

    丫儿胡同邮局是个很小的邮局,地址选在躬亲王府往左的第一条胡同口的角落上,两进的一个小四合院,因为那时的通讯不如现在发达,大都靠信笺勾通信息,所以这么一个小小的邮局分管着这后海一片近500多户人家的信递工作,因为局子小,人也不多,连局长在内,也就5号人,加上老怪,6个。

    那天一大早老怪就起床了,穿戴好,坐下,老怪妈妈已经做好了早餐,豆浆油条小米粥,吃完后老怪很是受用,长长吐一口气,胡噜一下头发,扣上那顶鸭舌帽,挎起包就往院里奔。

    “回来!老怪”妈妈紧随着后面喊。

    “怎么了?妈”老怪立定,后退一步,回头,有些诧异。

    “瞧你,衣领都没弄好就这么着急忙慌的往外赶,现在还早呢”老怪妈妈一边替老怪拽好衣领,一边絮絮叨叨的说,妈妈的手有些茧子,硬硬的,擦过脖子的时候,有些麻丝丝的感觉,但,很温暖。

    “嗯,老怪,很精神,很帅气,象你爸当年的样子”老怪妈妈后退两步,定定地看住老怪,如同老怪曾经一个人独自欣赏那杆老枪一样,很满足的样子,脸上荡漾着微笑,眼圈却红红的,朦胧起来。

    “别这样,妈”老怪说着,鼻子有点酸,就逃也似的抓过自行车把手,一阵风掠过宁谧的小院,六月里清凉的晨风扶过脸庞,微微有些凉意。摁出一阵车铃儿声急速地穿越胡同深巷,一点一点变小,直到消逝在视野。

    老怪妈妈倚着院子里的那颗枣树,一动不动,清晨有露水滑落,老怪不知道。

    (二)小妖很妖

    老怪上班的第一天就碰到了小妖。小妖很妖,这是老怪的第一印象那天太阳出来得晚,郁郁的,不过老怪心情很好,一如既往的,不知道什么是忧伤,推车进车棚的时候,遭遇小妖。

    小妖很美,老怪一直这么觉得,临死之前,他也这么觉得。小妖小小的,这是一个概括。短短的头发在风里,如细碎的雨丝飘飞,很多年前,北京经常的下雨,也是细细的,有如小妖的发丝,后来就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为什么。

    曾经有一段时间,老怪以为小妖是‘小腰’的谐音,因为小妖的腰小小的,细细的,是传说中有名的小蛮腰,自胸下至盆骨,一点赘肉都没有,圆润而饱满,但是后来老怪知道,小妖之所以为小妖,并非自己所猜测的那样,小妖就是小妖,这当然是后话。

    “你,新来的?”小妖的眼睛会说话,清澈中有一些混沌。眉眼轻微往上挑了挑,于是,老怪觉得小妖很妖。

    说话间,小妖弯腰锁车,不经意圆圆的屁股很放肆地撅着,让老怪想起老师讲课时说到的母牛,但是老怪一辈子没有见过母牛是什么样子,直到他死之前,都没有见过。小妖是城市里的母牛,老怪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嗯,第一天上班。”老怪害怕与女人相处,总有一种哮喘的急促,慌乱中将眼神从小妖的屁股和腰上撤离,寥寥的应了一句。

    自从老爸散去之后,自从老怪妈妈再也不让他擦拭那杆老枪后,老怪就有一些自闭,大学里,正是好年纪,但老怪连女孩的手都没碰过,后来有一个外语系的女孩,曾经闯入过老怪的梦里,将老怪的梦搞得一塌糊涂,但是,那一切,都随着一个朋友的出卖,封尘在老怪郁郁离开学校的那个没有风飘着细细碎雨的下午,湿漉漉的青春,连着美好的酸涩回忆,凝结在那样的气候里。

    打那起,老怪不再需要朋友,也不再结识朋友,朋友是用来出卖的,老怪一直这么认为。所以老怪永远不再忧伤,直到他死,不知道忧伤。

    小妖突然觉得老怪的鸭舌帽很好笑,定定了看了一会,老怪觉得脸有点烧,在老怪远离朋友远离女色的历史上,这是少有的,后来,小妖就又百无聊赖,拿起放在车框里的军用书包挎在胸前,眼睛里开始有雾迷漫。

    “你叫什么,学什么的?”小妖很爱说话,尽管眼睛总是有雾一样的忧伤。

    “老怪,兽医。只是,现在没用了”老怪惨然笑了一下,微微的,小妖或许并没有察觉。

    “兽医?哈哈哈”小妖笑得风摇雨坠,纯白的的确良衬衣下,一对丰硕饱满的乳房在风里颤动不已,倒梨形,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但是紧紧的,是少有的那种绝美的胸形。

    老怪咽了口唾沫,喉结咕噜了一下,但,那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小妖觉得兽医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其实老怪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当生活也以一种更为可笑的姿态出现的时候,老怪就不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城市里,除了小妖可以称之为母牛外,就不再有了牛,所以也不用兽医了,从那天起,老怪决定让自己忘记,自己曾是一个兽医。虽然,他没有见过任何一头母牛。

    阳光开始一点一点的洒落下来,微风依然小小的吹着,拂过小妖细碎的发稍,也爬上老怪微微发烫的脸庞,空气中,有一些暧昧的媒质飞扬,轻轻咬一口,脆生生的,如秋后的爽黄瓜条,就着甜面酱,嘎崩那么一口,甜丝丝的,香味,就自己弥散开了。

    这个局子很小,总共就那么几号人,本用不着介绍的,但是局长老宋很看重这唯一的大学生,就在上班前,把余下的四个人叫到了后院自己的办公室里,一一做介绍。

    老宋的办公室很大,但摆设很是简单,一张桌子,零散地堆放一些文件夹,靠东墙摆放一长椅沙发,前有一玻璃茶几,缺了个角。办公桌后却放着一张很大很大的床。老怪有些奇怪。但是后来小妖搂住老怪的脖子说她就是在这里跟老宋上床的时候,老怪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了。

    除了小妖,局子里清一色的男人,老宋是领导,撇开不谈。大刘最大,高大身架,是个憨厚仁和的莽汉,家住禄米仓胡同,主要负责搬卸大件邮包,因为家离上班的地儿最远,所以每天早上大刘的脑门儿都汗津津的。

    小威和援朝都是坐柜台的,一个来自天津,一个河北保定。说话口音挺重,但也颇有特色,老怪有一段时间曾想跟着小威学说天津话,但后来就不学了,因为发现小威跟小妖也有一腿,老怪吃醋了一段时间,后来也就无谓了。小妖是大家的小妖,这,就是小妖之所以成为小妖的理由。

    老怪最年轻,所以跑邮路,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邮递员,局子给老怪配了辆崭新的28自行车,绿色,这是老怪不喜欢的颜色。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是不能更换的,邮车都这个样子,所以打那起,老怪就每天骑着绿色出门,然后又骑着绿色归来,象一片永远不会退色的树叶,在后海这片的大街小巷飘荡,直到他死,那片绿色一直陪伴着他,在城市的角落飞翔。

    因为人少,所以其实也没有太严格的分工,忙的时候,大家都得搭把手。小妖专职分拣信件,按照不同的邮区分放在很多的小格子里,那时的小妖很认真,不太说话,第一天老怪看着小妖的小手,白净柔媚的小手在格子前飞扬跳跃时,觉得那是浪漫的舞步,老怪看傻眼了,愣愣的,呆住。

    “看什么呢,还不快过来帮一把手!”小妖并没有回头,但依然感觉到老怪火辣的眼睛。这是成熟女人才能具备的洞察力,一扭腰肢,飞到了格子的尽头。

    小妖有时候是蝴蝶,有时候又是别的什么,但,都跟轻灵有关。

    “呃~”老怪赶紧捡起一摞信件,也分拣起来,只是手脚不及小妖灵活。这是一个枯燥而单调的工作,所需空间也最大,所以占了整整西厢房的一间大屋子,因为大家都很忙,所以一般这个屋子就只有小妖一人。

    只有几盏白炽灯,所以屋里蕴圉着一种特别的氛围,一切都很静,要不是墙壁上有个大的挂钟,滴滴答答的静默的走着,老怪想可以听见小妖的轻微的呼吸,在柔弱的灯光下,一直钻劲自己的鼻翼里。

    老怪的第一天没有出去跑邮路,因为刚来,那是一种优遇。

    小妖的屋子里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和他在一个屋子里寂寞地分拣信件,谁也没说话,除了时间的流失,很安静,虽然听不到小妖细细的呼吸,但老怪依然觉得,小妖很妖。

    (三)蝴蝶在浪尖飞舞

    一切来得突如其来,就像夏天里的那场暴雨,毫无防备。后来老怪在天堂翻看自己模糊的日记,心里想过,也许,那个时候,该有一抹淡淡的忧伤,那是那个年纪里应有的经历,只是突兀,所以老怪没有来得及忧伤,直到他死,都不曾知道什么是忧伤。

    暴雨的那个下午,老怪在回来的路途,刚好到达银锭桥,就那么突然遭遇,甚至连邮包未来得及完全遮盖,好在信笺都飘散去了,在别人的手里,此刻正散发墨水的香味,象飞扬的蒲公英,飘啊飘的,飘过了好几万里,找到了栖息的所在。

    那天很冷,不知道为什么,老怪一直觉得冷,冷到骨头的那种冷,瑟瑟发抖;在路上的时候,老怪看到有一片树叶,也是那么战栗的,只是老怪不曾觉得象自己,因为树叶是轻灵的,只属于小妖,永远不会属于自己,忧伤,也不会。

    那顶蓝灰的鸭舌帽让老怪看起来很滑稽,湿漉漉、皱巴巴的,紧紧压在脑门儿上,一滩烂浆糊似的,小妖后来摸着老怪的肩膀,是这么评价的。

    老怪照例推自行车进车棚,衣摆和裤腿都滴着水。老怪很单薄,缺乏营养似的那种干瘦,所以老怪有时候看起来会象一只鸭子,却不会游泳,染了雨水,就如同一个溺水的纸灯笼,冷风吹过的时候,就瑟瑟发抖。

    小妖看到老怪湿漉漉的样子的时候,有些吃惊,但后来就不了,因为局子里的人都散去了,散到了不同的胡同里但大体相同的白炽灯下,除了老怪和小妖,还有,那肆无忌惮的暴雨,至少在那天,没有散。

    小妖的屋子是个迷雾,昏暗而暧昧,飘扬着雨里丁香的气息,来自小院,那是老怪之前那任邮递员种下的,只是人已经不在了,或许,也早已散了,散到了土壤里,对此老怪不知道,小妖也不知道,甚至老宋也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具有很强的时效性,所以大都流亡了,在雨里,除了清凉的花香,没有故事留下。

    老怪站在门口的时候就开始发抖。屋里的小妖很妖,也湿漉漉的,一抹粉粉的肉色透过紧贴的白衬衣钻到老怪的瞳孔里,拔不出来,那里有一个世界。

    那个时候,雨依然下着,偶尔有光打在老怪的侧脸上,老怪就很酷,其实,老怪是很酷的,特别是在老怪沉默的时候。一个沉默的男人是很酷的,老怪临死前也想起了小妖这句话。

    后来,两个人就都不说话,空气开始有点儿甜,也有点儿闷热。衣服上的水依然滴滴答答往下落,接触地面的时候,噗嗤噗嗤的,象在喘息。

    老怪在喘息,那是真的。人生中有很多美好是跟喘息密不可分的。老怪突然之间想到了很远很远,爬上峨眉山金顶的时候,老怪也这么喘息,也这么觉得冷,周围有雾,一切都不很真实,日出一点点显露,云海就在脚下,分不清仙境与凡尘。

    小妖冲上来突然抱住了老怪,象生命中渴望的一种激情,在顷刻间找到了突破点,热望的激情凭借这一个虚无飘渺的支点获得平衡。

    拥抱是一种宿命。小妖的身体似乎依然在雨里,瑟瑟发抖,身体却火烫火烫的。高烧时候的人们,都不再会去想爱情,爱情是是属于小病初愈后的雅致,利用充裕的时间和心情酿造的一种产物。

    小妖颤抖着,小小的,微微的颤抖让老怪无可是从,滑腻的肉体透过衣物温腴,蔓延开来,热气一点点从小妖的发稍升腾,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淡雅的牛奶气息,在那样慌乱而迷茫的气氛里,老怪记得格外清晰。

    老怪象拥抱生命一样抱紧着这个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死死的,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在昏暗而暧昧的空气里,用尽了力度,直到,小妖嘤咛着说,你弄疼我了,老怪。

    小妖就这么在老怪的怀里绽放,带着湿漉漉的体温、带着牛奶一样香甜的气息,没有选好季节,只是静静的开放,没有问错与对。

    小妖是一朵带雨开放的橘子花,空气中弥散得无边无际,花香在雨里飘散,一直到很远很远,只留一点给老怪享用。轻微的揉捏象叹息,无声的,在暗流中进行,也是一种暗示,小妖在这样的暗示下一点点融化,也点燃着老怪指尖的激情,继续着那雨天里萦绕不开的温存。

    雨,继续淅淅沥沥的下着,多情而凄凉的北京的雨,洗刷耻辱和忧伤,一如老怪的不懂忧伤,在铅灰色的天底下,独自舞蹈,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等待一个一样多情的人,拎着湿漉漉的舞鞋。

    老怪用一辈子记住小妖这样温柔的呻吟,那是来自于心灵深处的一种呐喊,有着刺透纸背的力度,在迂回曲转之间幻化作寥寥的喉音发出。

    时钟,一点一滴静静走着,记录着雨声,也量度着激情的温度。当激情攀升到一定高度又突然回落的时候,老怪感觉自己的头颅被小妖狠狠地按在胸前,在接近天堂的一霎那,老怪感觉欲望迅速的膨胀,似乎在那刻,看到了自己曾经绝缘朋友与女色的历史的尽头。

    衣衫,一点点剥离。剥离是一个动词,适用于一个季节。风景是在动作之后的恩赐,那天老怪有些模糊,有一个问题直到他死依然不明白,究竟是自己在将小妖剥离,还是将自己剥离,在剥离的背面,老怪看到了绝美的风景,有着馨香的、馥郁的、牛奶气味的体息,掩隐在柔漫白皙的微光里。

    那一点粉红,泛着绯色的琉荧,仿似生灵的第一次呼吸,伸展开,是一抹桃红,凝脂一样,柔滑在指尖,一直深深嵌在老怪生命的疼痛里,轻微一挣扎,就带动全身所有的神经一起跟着疼痛。

    那时老怪就想,人这一辈子,终究难免是要疼痛一回的,索性让它彻彻底底的、酣畅淋漓的疼上一回好了,只是老怪没有想到,在他以后的生命里,藏在心里那个最柔软的所在,会因为这一点疼痛而变得格外的纤敏,所有的肆意寻欢都在这一点疼痛里稀释得了无痕迹。

    爱抚也是一个动词,却只存活于有情人之间,在目光与体位的默契中,肆意纠缠的,那是一个粉色的梦,梦境中,不独老怪,所有人都将忘记忧伤,忧伤,不是梦境的色彩。

    征服开始变得很谦卑,老怪其实很怪,似乎是神灵的提醒,老怪变得很温柔,当小妖在自己身体下面开始象睡莲一样静静摊开的时候,老怪有了温柔的气质,轻轻着游弋、迂回在湿漉漉的青春里,小妖很妖,但此刻的小妖,很柔顺,牵引老怪的手滑过那片草地的时候,空气温润潮湿起来。

    拿破仑的铁蹄从遥远迩来,飞溅起扬尘滚滚,冲锋的号角随着红色穗子的飘飞悠扬响起,大地承受着分娩前的阵痛、战栗,老怪死死压住小妖,那张印有无数个邮戳的大桌子开始喘息,在小妖歇斯底里的叫声里,老怪彻底释放了自己。汗水,雨水,抑或年轻不再的泪水,分不清楚。

    虚脱的感觉可以摆脱生命的沉重,老怪一直这么觉得,不独自己,有情的人之间,都会如此。

    一切风停了,雨过了,老怪就那么轻拥着小妖,有着绵软馨香肉体的小妖,在老怪纵情刺入的一霎那喊着“我是一只破鞋”的流泪的小妖,在迎接灼热释放一霎那歇斯底里的小妖,静静地、静静地躺在老怪的怀里,虚脱着生命里的沉重,呼吸很轻,像个孩子。

    老怪突然觉得在那一刻成熟起来。甚至,来不及等待秋天。

    “老怪,这是你的第一次?!”小妖迷糊着挂在老怪脖子上,轻轻的问,喘息未定。

    在她获得老怪的肯定回答后,眼睛开始泛起迷雾,紧接着,一滴一滴的泪,砸在老怪的脖颈里,温热温热的,有着生命伤感的的温度,只是,老怪永远不懂忧伤。

    老怪依然没说话,小妖就温柔地把他的头放在胸前,再次将自己剥离,让老怪接近天堂。泪,一滴一滴。

    “来,老怪,到我的怀里来。你是个不懂忧伤的孩子,真希望你永远不懂忧伤,你可知道,忧伤的色彩可以扼杀一个人的未来”小妖的下颚枕在老怪的头发上,眼泪扑哧扑哧的,直掉,渗入到老怪的发根,说不出的舒畅。

    老怪靠着温暖的体温,梦境里才有的体温,一点点蔓延开来,老怪于是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迷离中有一种感觉,小妖依然流泪,一滴一滴,钻头发丝,钻进发根,温暖如春。

    在小妖结实温暖的乳房前,老怪陷入深思。

    一只蝴蝶,在雨后的屋檐下,忘记了方向,寂寞的飞舞。

    (四)小妖的眼睛

    那天,小妖就这么迷雾着眼睛,靠着老怪胳膊的时候,眼睛里藏着些许的忧伤,那忧伤,是老怪所不知道的。

    退去了躁动的狂热,温度仍在,可以感知的,小妖的温度,温暖着老怪的胸膛,也把整个雨天捂热了。

    胡同的颜色越来越深,依稀中,有希希落落的路灯,巷子很深很远,一切象在梦里。

    后来,天就变得越来越黑,依然的,小妖躺在老怪的胳膊里,用眼睛,开始讲故事。

    象在黑夜里借了微光旅行的路人一样,小妖的故事深深浅浅,有时候出现断层,是属于很不连贯的那种,老怪没有说一句话,很安静的,象个孩子般倾听。

    小妖讲得很慢,似乎是在用生命的颤音,所以就有悠扬得很远的韵味,飘过老怪的耳畔,掠一下,就蹿入胡同的深黑里,被吞噬、或被溶解,然后是消亡,散去。

    讲故事的时候,小妖的眼睛很忧伤,并不看老怪,小妖的眼睛有了时间的深邃,似乎老怪不是一个存在的实体,只是依靠他的臂膀,寻找到了曾经遗失的勇气。

    只是,老怪一如既往的不懂忧伤,在没有忧伤的年代俯仰别人的忧伤,老怪退守到最柔软的位置,采用一种固守的虔诚的姿态,寂静的,像个孩子。手温柔地放在天堂的位置,听,那天堂隔壁的故事。

    “我是一只破鞋”小妖是以这句话开头的,说完,眼睛里有秋天的雾。

    老怪小时候听过很多人讲故事,听过夏奶奶的、妈妈的,也听过那个业已散去的老爸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开头都不是这样的,虽然故事的内容常常随着季节的更替而变换,但是无一例外的没有任何忧伤。老怪因为不懂忧伤,所以永远也不会说小妖的故事有多么的忧伤,他只说了一句,小妖,你很残忍,就不再说什么。继续退守到那个靠近天堂的柔软的位置,倾听来自天堂隔壁的声音。

    小妖的故事开始散落在胡同里,故事里的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在第三个胡同口的黄昏里,寂寞地玩着猴皮筋,一天天忧伤,也一天天成长。

    小妖讲到过,那时的故事是穿透雪白衬衣过滤后的阳光,在温热中有夏天的气息,阳光很甜、很脆,曾经的她,经常坐在小小的窗台上,打开窗户,让阳光进入,撑起小小的手指头,对着太阳,戴起了一生中的第一枚闪着璀璨光芒的戒指,心里温暖又甜蜜,笑到梦里,还托起那个沾染阳光味道的小小的手指头。因为,那手指头,沾染了阳光的味道。

    眼睛里小妖的故事一点点迷漫,穿过胡同悠远的阳光,童年中鸽子的翅膀尚未飞逝,慢慢就下起雨,雨里有纤细而翠绿的青草,在不知忧伤季节的风中飘荡。

    往事的颜色有很多种,不同故事的人,会告诉你不同的答案,在你认真回忆了之后,又无一例外的变成了黑色与白色,在这近乎可笑的雷同中,小妖的影子在眼睛中慢慢清晰起来。

    在那个时候,小妖不回答老怪的任何问题,有着一切成熟女人的原则般的矜持,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让那个影子在风里飞翔,不带任何一点客观的残忍。老怪曾为此尝试过很多次,但都无一例外的失败了。

    有故事的人总是这样,有意的将客观割断,一点一点的,只留下主观的意想,让听众在美好里徜徉,不染给别人半点忧伤,遵循一切善良的杜撰,忧伤的故事只存在于茶馆里说书人的口中,茶客换了一拨又一拨,茶水也一次次的添换,一次性的故事,就不再会给人以忧伤。

    小妖的影子很隐讳,唯一清楚的是,在夏天里,有一个风一样的男子曾用自行车载着她在胡同里四处游荡,挥霍着那个没有忧伤的年纪里的青春,那个时候,忧伤没有显露痕迹。

    咖啡躲在遥远的彼岸静静忧伤,影子开始在春天里疯长,小妖说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进行了一场疯狂的战役。她义无反顾地跟随那个影子,在胡同深巷游走,一次一次,永远不知疲倦。

    很晚很晚,已经过了黄昏,单车孤寂的胡同口,两个颀长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满天是繁星,黑夜荒芜了往日的痕迹,只是那么轻轻的一触碰,生命开始变得不一样,开始变得不再只是跟自己身体相关了。

    小妖在那样的夜色里沉醉,沉醉在一个风一样的男子的怀里,晚风象月色一样轻抚平静的湖面,老怪记得很清楚,这是小妖的形容,说这话的时候,平静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了一些喘息,仿佛那个吻穿透几个世纪的烟雨才回到这里,牵动着老怪心灵深处的那点疼痛也开始跟着喘息。

    喘息,它是一个动词,很美,小妖这样说的。

    老怪在天堂里的时候,就时时会想起那个影子,记忆中只跟小妖有着不可分离的影子,始终纠缠着老怪的神经。有时,一个影子,能在阴暗中被人怀念,不论是出于怎样的一种目的,其实都是幸福的。

    即便是躺在老怪的胳膊里,小妖回忆着的时候也是幸福的,一切回忆的事情都有着让人幸福的理由,虽然,有时候有的人会以赞美或者是诅咒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进行,而内心深处,有了默默的幸福。

    幸福,是忘记之后的一种体验和感受,老怪相信,即便是截了肢的人想起自己曾健步如飞,那也是一种怀想的、掺杂着痛苦的幸福。而往往很多人,只是一味的在往前追赶着幸福,把幸福逼到死角,然后惨然的死掉,才开始慢慢的觉得幸福。

    小妖的幸福只是在一瞬间,如同小妖的故事可以在一瞬间结束一样,小妖在说起那个影子的时候身体瑟瑟冻得发抖,靠着老怪的体温才能取暖,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象她的故事,在眼睛里倾吐而出,一闪就过了。因为,小妖的故事依然在继续。

    其实,后面的故事老怪没有听得很真切,只是偶或的几个词语,牵动着老怪的神经,因为,所有的故事最后都难免落入俗套,那是坟墓之外的法则,小妖一样未能逃脱那样的倾轧——欺瞒、美好、陷入、琐碎、欺骗、纷争、沦丧、崩离。

    关于那个坟墓外的法则,小妖也没有讲述得很清晰,她只是抹了一下眼睛,在老怪的怀里,依旧用着那只有讲述他人故事才有的一种悠然语气,缓缓的告诉老怪说,她去追寻那个影子的那个美好的星期六的下午,那是一个阳光稠密盖过咖啡浓郁的一个无风的下午,推开门,她看见,一个肥胖得近乎发蠢的女人和影子纠缠在一起,发出动物的呻吟,污秽的内裤和胸罩狼藉了一地。

    那天,小妖正好满20岁,是个刚刚懂得忧伤的年纪。

    小妖躺在老怪的怀里幽幽的说,其实,她从来不曾忘记过那个影子,只是在那个影子逐渐模糊的过程里,小妖彻底加速了自己成为破鞋的进化历程。

    小妖说,她喜欢在男人的粗暴下歇斯底里地呻吟、尖叫,这是超越一切痛苦和忧伤的、由形而下到形而上伟大转变的一种独特的快感,在窒息呼吸里艰难喘息,这才是性爱的真谛。

    所以,小妖成了大家的小妖,成了人尽可夫的小妖,在小妖忘了、或者不曾忘记那个影子的时候。

    只是老怪经常的会想,当老宋、大刘、小威,抑或是援朝,在与小妖一起喘息的时候,会不会也会如同自己一样,在小妖的故事里,看着小妖的眼睛,并发现那潭秋水。

    于是,老怪第一次在小妖面前流泪,冥冥中有一种东西,弄疼了老怪的心灵,或者弄疼了小妖的心灵,抑或,仅仅只是在和小妖相互拥抱的时候,灰尘,一不小心弄疼了眼睛。

    那天,小妖说自己是只破鞋。

    在老怪的怀里,眼睛里有着老怪永远不懂的当年的忧伤。

    (五)把自己扔进废纸篓

    回到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在路上的时候,老怪骑了自己的自行车,没有绿色,只是依然虚脱着,在不再触碰温柔天堂的手心里,依然不懂忧伤。一点未见忧伤的痕迹。一个诡秘的影子躲在心里,吞噬老怪的心灵,挥之不去的,那是小妖的眼睛。

    其实,老怪曾经仔细想过,有的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真正遭遇一个影子,不会让眼睛在影子里宿命地徘徊,如同自己一辈子不懂得忧伤。

    影子是个潜意识里的假想敌,忧伤也是。

    只是,生活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二选一,非此即彼。就像老怪虽然一辈子不懂忧伤,但并不见得就如何的快乐;小妖依然也会在眼睛里怀念影子,会在老怪的胳膊里回忆,会在激情攀至颠峰的时候大骂自己是只破鞋,但并不妨碍她依然勇敢地将人尽可夫的骄傲继续进行下去,尽管,有时流有泪水,有时眼睛里的忧伤无人领会。

    矛盾,就是这样肆无忌惮的、轻佻地挑逗着生活的情趣,乃至,情欲。

    他爱过小妖吗?老怪问过自己,也许有,也许又没有。

    在小妖人尽可夫的岁月里,她需要温柔,需要颤栗中略带忧伤的抚摸,需要跳跃在妙曼曲线游戏里的真实,需要在一个个真实得近乎丑陋的男人的疯狂里寻找风干在胡同里漂白得没有颜色的影子以获证自己生命存在的一种最原始简单的问讯。

    小妖,在将自己成为小妖的理由的岁月里,索取过很多,也需要过很多,但唯独不需要一点,爱,或者被爱。于是,老怪觉得自己并没有爱过小妖,包括老宋、大刘、小威和援朝他们,也没有。

    需要,仅仅只是一个游戏,当游戏中的人都小心着恪守游戏的规则的时候,游戏本身就变得很美,永远不要破坏游戏规则,不然,收获的就只有属于自己的那份原罪。

    路到了尽头,家就在眼前。老怪笑了一下,觉得那是个谵语,却并不曾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因为,家,真的就在眼前,亮着灯。

    在老怪没有回家之前,老怪妈妈一直很担心,亮起灯,似乎只是为自己壮胆,但后来就不了,因为老怪好好的回来了,虽然脸上依然有不可琢磨的神情,但手上没有拿着任何一杆老枪,她就很放心。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老怪,以后再不许这么晚回来,害得我操心”老怪妈妈依然神神叨叨,欣喜中略带一丝忧虑。

    “妈,你爱过老爸没有?!”老怪喝着水,突然发问,在焦黄的白炽灯下,仔细看住妈妈的眼睛,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突兀。

    “傻儿子,当然爱了,不然怎么会有你!”老怪妈妈下意识的应答着,却也突然象想起什么事似的,眼睛开始迷惘起来,老怪觉得,那里面,其实也有影子,只是藏得很深,象一口深井。

    “怎么了,老怪,今天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老怪妈妈以为儿子有点儿发烧,伸手摸了摸老怪的额头,被老怪轻轻拿了下来。

    “呃,也没什么,就随便问问”老怪几乎在喃喃自语,很多时候,老怪希望自己是在发烧的,最好把脑子烧出点毛病来,那样,别人就永远不会去介意一个脑子有毛病人说出话的真实性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老怪就突然想起了以前的那些岁月,那是老爸刚刚散到不知哪里去了之后的一段日子,他也这么静静地坐着,怀着黑夜里才有遐思,象一切在黑暗中沉默的大多数一样,擦拭那杆早已不知去向的老枪,然后,很感性地闭上眼睛,轻轻吻上那冰冷的钢铁,默默用温热的泪水怀念那个散去的英雄。

    老怪没有开灯,所以就很黑,那个小屋子本来就很黑。老怪也许在想,他是否也能象小妖一样,可以听见自己眼睛的声音,凭借黑夜的力量。

    可是,除了黑,还只是黑,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微微的,象在喘息,但是却听不到一点眼睛的声音,大概眼睛也是轻灵的吧,只属于小妖专有。

    老怪就又突然想起喘息,喘息真是个可爱的动词,老怪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就很舒畅地笑了,出了声音的那种,仿佛又见擦拭老枪的岁月,在黑暗里飞扬。

    老怪笑过之后,就拉亮了灯。黑夜,只是一道帘子,只那么拉一下,就切换了风景,蒙太奇式的,象极了生活本身的寓意。

    于是老怪就拉开抽屉,从最里端取出一沓信纸,很古朴的那种,有素素淡淡的梅兰竹菊的影子印在信笺的落款处,顶头右侧有一方小小的石印,朱红,在焦黄的白炽灯下刺伤老怪的眼睛。据说那是老怪他爸生前在琉璃厂买的,来自于一家叫“清秘阁”的老字号的南纸店。本来当初老怪他爸的打算是希望老怪成为一个作家,可以用这样素淡的信笺承载那些曲婉动人的故事,然后成名,再象鲁迅当年一样经常出入“清秘阁”换一些信笺笔墨,也留下一些故事供后人评说,但老怪后来,先是做了兽医,在城市里尴尬着,没有见过任何一头母牛,再后来,老怪跑起了邮路,骑着一辆他不喜欢的颜色的邮车,在城市的巷道里游荡。在天堂的时候,老怪找了好久,并不曾找到他老爸,其实他只是想亲口问一问,即使自己当不了作家,也未做成兽医,是否会怪他。

    摊开信纸的一刹那,老怪觉得自己也摊平了似的,很舒服,他有些后悔未能如老爸的愿,要不然,此刻“清秘阁”的老板正在床上念叨自己的名字,他也不用每日里在风尘的巷道里赶路,骑着那辆有着他不喜欢的颜色的邮车,而且,以后在天堂里碰到老爸的时候也有个交待,不会有丝毫的惜惶。

    掏出笔的时候,老怪文思泉涌,觉得有很多很多需要写的,就像一个真正的作家那样,抽着烟,看着故事流过,在黑夜的虚无里,却可以一一的拾取,但是落笔的时候,老怪如同得了健忘症,先前的才思敏捷,便秘一般。

    老怪想了很多,先是一些人,然后是一些事,包括,那个曾经闯入他梦里,将自己的梦搞得一塌糊涂的那个外语系的女孩,如同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是一样难以描绘,一些浅浅淡淡的影迹,未能让老怪有刻画的的欲望,当然,小妖的眼睛也会出现,在黑暗中,诡秘的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想起眼睛,老怪就觉得有些恐惧,突然之间,一下子有很多的眼睛扎在身上,芒刺一般疼痛,窒息生命的那种疼痛,仿佛一下子全部都复苏了,都有着实在的可以把握的实体,一起撕咬着老怪灵魂中最柔软的那个位置,死死的,一刻不放松。

    老怪害怕了,文字是害人的东西,它能顷刻之间吞噬别人,包括自己,在那样迂回曲折的叙述里,独独的,留下一些细节,而掩隐在故事后面的心情,却痛苦的在黑夜里呻吟,不是呻吟到无法自抑的时候,是没有人可以体会的。

    此刻老怪妈妈趴在门缝前窥视,老怪坐在那里,咬了笔头,一动不动,看见儿子手上没有了那杆老枪,就很放心,轻轻的,消逝在夜色里。

    一切都睡了,静寂的没有任何声音,包括眼睛。后来老怪在天堂的时候,曾经嘲笑过那些依然生着的坟墓外的人们,为什么生前先睡下的,不是心灵,而是眼睛。

    老怪想了很久,也很勇敢,象一切在黑夜里勇敢着的人一样,未见忧伤,面对素洁的信笺,涂抹了一阵,趴在案子前,忘记自己曾是一个兽医,也忘记小妖的屁股象母牛那般丰满。

    抬起头的时候,老怪脸上有一丝笑意,也是诡秘的。纸上看上去满满的,未留下一点空白,却只写下几个字:小妖、眼睛、母牛、屁股。很多很多,运用了数理上的排列组合,有点后现代主义的意味。

    但是,显然老怪并不满意,看了一眼,就揉成了一团,连同自己,随手一起扔在废纸篓里。

    后来,在天堂的时候,老怪突然想起那个善良算命先生,他说:过了明年下半年,一切也就好起来了。

    只是,老怪没有等到那个寓言的下半年,就提前把自己扔进了废纸篓。

    (六)城市骆驼

    日子像幻影一般,在老怪的身边无声的流过。左手是倒影,右手是真诚,老怪迷糊着,在一切迷糊的日子里迷糊着,过去、现在,乃至于看不到边的未来,都只以一种模糊的概念去触摸。

    于是老怪开始慢慢习惯这样的生活,生活里没有了老枪,就远离了英雄;小妖,也似乎在远离着自己的生活,因为再也没有昏暗的灯光,无尽的雨夜。他慢慢觉得自己像头骆驼,单峰的那种,踯轱于风尘,寂寥而默默的走着,拖着沉笨的体重,一如既往的不懂忧伤。

    城市,会不会曾经是沙漠?!老怪骑着那辆绿色的邮车,一次次的问自己,人流无向的街头,很多人在走动,眼睛都不跟彼此说话,只是那么,让眼睛在空气里飘荡,死鱼一般。

    老怪开始写日子,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是一种幽冥的驱使,属于潜意识下的一种行为,或者是因为离开老枪的日子太久远了,也或者是小妖的屁股转向了别处,生活在一点点的渗透,老怪害怕,害怕在渗透中悄无声息的那种感觉,似乎不是在了笔触的流淌下,自己也开始一点点的渗透得没有痕迹了。

    慢慢的,老怪不再将自己扔到废纸篓里,也开始慢慢忘却了算命先生的寓言,生命从此有了新的体验,他说不清楚。人,很多时候说不清楚自己的行为。

    时常的,老怪经常会将一些真实和虚幻的东西混杂在一起,那个时候,他就很糊涂,也是很怪的,他,依然每天跑邮路,见些一样或者不一样的人们,在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下午,一切都像小妖所说的,都是一些影子;回到家,在远去老枪和父亲的日子里,就常常会将梦境和现实搞混淆,直到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又是虚幻的,他就开始用纸墨记录,在黑夜里,在老怪妈妈再也不担心他重操老枪的岁月里,那,几乎成为一种记忆里似乎依然挺直脖子的执佞。

    后来我想,如果不是老怪死得早,死得那么突兀,我想他也许真的可以在“清秘阁”里频繁往来,也能藉此换来一些笔墨纸钱,甚至,一些虚无飘渺的声名;老怪死后,我偶然获得他的日记,那些笔墨里,描绘是国画写意式的,文字的跳跃性也很强,似乎在刻意的摆脱讲述故事的拘圄,只截取偶然现实中的几个片断,那是一些时光的碎片而已,通过有心的拼凑,竟然浅浅淡淡的有一些成形的痕迹,我也想过拿了去出版,然后无耻得署上自己的名字,但是没有一家出版社肯要,因为,老怪死了,也因为,这是个故事的年代,失去故事的勾勒的痕迹是不值得有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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