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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肋条,吓得徽儿和流风尖声惊叫起来。

    仆散宁却无悲无惧,凝视着胸骨正中间一块深褐色破布,神色温柔,微微而笑,轻轻拾起那块发脆的破布,缓缓贴在心口,低低道:“良佐,良佐,雁儿再也不分开啦。”

    达及保与流风面面相觑,讶然问:“夫人,这是什么?”仆散宁柔声笑道:“是我画了双雁的绢帕,他一直贴身藏着。薄绢硬脆,是浸了血的缘故,原先图案也看不出来了。你瞧,这几处破损,当是蒙古人杀他时用枪槊戳破的……”一边说着,一边将绢帕放回完颜彝胸骨上,回首对徽儿柔道:“好孩子,帮姑姑把车上的铜镜拿过来,好不好?”徽儿答应着,飞快跑去了。

    达及保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哽咽道:“我明白了!难怪那时候将军总是按着胸口,我还以为他有心痛病,原来……”仆散宁微笑道:“是么?”低头凝望那副森森骸骨,无限温柔,轻轻系回层层衣甲。

    这时徽儿飞奔回来,喘吁吁地将手中铜镜交给她,仆散宁柔声道:“好孩子,你纨姑姑和李姑父都是从小父母双亡,将心比心,定会善待你的,只是你需得放宽心胸,不要多思。”徽儿愣了愣,抱住她大哭:“不!不!姑姑不要!”

    仆散宁又侧首转视流风,微笑道:“宋翁翁给了我许多首饰,都在车里,你自己去拿,其中柳娘子那支珠钗不是凡品,你可去往临安,换个好价钱。”流风哭得瘫倒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达及保想去扶她,又犹豫着缩回了手。

    仆散宁看在眼中,点头道:“郎君忠义双全,若不想回忠孝军中,那么去投我表哥,或者就此归隐山林,都是极好的。”达及保决然道:“将军叫我保护夫人,夫人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仆散宁摇头笑道:“我今后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哪里还用旁人保护?郎君既叫我夫人,恕我觍颜嘱咐一句,请帮我送流风姐姐离开中州。”达及保双目发红,忍泪点了点头。

    仆散宁欣然微笑,双手捧起铜镜,看着镜中那张枯瘦惨白的面孔,喟然道:“当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说着,一手缓缓理过云鬟,将铜镜紧贴在心口,慢慢俯下身子伏在那骸骨上,无限娇柔,无限憧憬,低低道:“良佐,我随你回丰州去,好不好?咱们去吃酥酪、爬白塔,再到城外草原上看鸿雁成行……我还要给你生几个儿女,冬日雨雪,咱们在家围炉煮酒,赌书泼茶;等开了春,你带着儿子们出城骑马打猎,我就和女儿们……放牛牧羊……”

    她语声越来越低,低得渐渐听不见了,三人不敢打断,流泪守在一旁。过了许久,流风见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完颜彝遗骸上,心中隐隐感到有异,上前去拉她的手,轻声唤:“姑娘……”谁知一触之下,顿觉冰凉,登时大哭道:“姑娘!姑娘!”达及保知道不好,连忙将仆散宁抱起,这才发现她胸前一片血迹,心口正中插着一支簪子,那簪尾深入肌体,只露出小小一截簪头在外,想是她怕三人阻拦,在对镜理鬟时悄悄拔下簪子藏在手中,又用铜镜遮掩,回手将发簪对直刺入心脏,待到流风发觉,早已气绝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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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娘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双手掩面,浑身发抖,再也说不下去;元好问老泪纵横,不住顿足长叹;回雪哭得直抽气。驿丞看看女儿,又看看贵客,最终走到九娘身边,轻轻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九娘极力忍住哭泣,抽噎着自嘲道:“本以为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谁知回忆起旧事来,还是这么没出息。”驿丞叹道:“难怪你从前总不肯说。雪儿,今日过后,不要再提起了,免得你娘再伤心。”

    回雪点点头,泪眼婆娑地问母亲:“那后来呢?”九娘拭泪道:“后来,我们把姑娘和将军一起安葬了,那面铜镜也随他们入了土。我想姑娘一定不愿旁人去打搅他们夫妇,所以未立墓碑,未作标记,就让他们清清静静地长相厮守吧。”说到此,她又掉下泪来。

    元好问叹道:“当时官家传旨翰林苑,寻找平生与良佐熟识交好之人,为他撰写平生事迹,元某想起他赤诚相待之情,当仁不让,也是为了在他身后尽一点心意,没想到,一篇碑文,竟害得长主心碎肠断,当真是罪孽匪浅……”

    九娘向他看了片刻,拭泪道:“元学士,我有一事相求。”元好问长嗟道:“元某明白。长主既已出嗣,将来修史之时,决计不会再将她归于宗室,这‘完颜’二字,是她夫姓而已。”九娘站起身,向他施了一礼,低道:“多谢先生成全。”元好问忙起身还礼,想了一想,又探询道:“夫人,元某想在哀宗皇帝的本纪中,保留几句长主劝谏政事的言语,不指明封号,只写‘长公主’三字,夫人以为如何?”回雪不解道:“这是为什么?”元好问低头道:“也是元某一点私心,不想让这般神仙气度的女子湮灭于史册,也好教后世知道,我大金曾有如斯女儿。”九娘颔首道:“哀宗一朝还有温国长公主,不写明封号,倒也未为不可。”元好问得她允准,提笔在纸上写道:“长公主言于哀宗曰:‘近来立功效命多诸色人,无事时则自家人争强,有事则他人尽力,焉得不怨。’上默然。”九娘阅罢,微笑道:“好,极好……”一语未毕,又有泪水潸然落下。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轻叹,四人毛骨悚然,九娘心神恍惚,颤声道:“姑娘,是姑娘来了么?”驿丞抢上前顶住门,大喝:“是谁?!”元好问也挺身而前,将九娘与回雪挡在身后。

    门外人笑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1]声音清朗,听来是个极年轻的男子,元好问吃了一惊,已听回雪促狭接口道:“是少年而老气有余者也。”[2]九娘低喝道:“你住口!”又朗声道:“是借宿的官人么?”门外之人笑道:“正是,特来谢过东家。”

    驿丞将信将疑地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十分魁伟,一张脸却是眉清目秀,神态从容,笑吟吟地一揖到底:“在下李俊卿,多有打搅,抱歉之至。”

    九娘打量着他一双精亮的眼睛,蹙眉道:“李官人看着倒有些眼熟。”李俊卿拱手笑道:“晚辈见过流风姑姑。家父讳冲,表字太和;家母复姓仆散,闺讳上宜下嘉。”

    四人大惊:“什么?!”九娘颤声道:“你,你是……二姑娘的……”李俊卿揖道:“正是晚辈。”侧首向回雪笑道:“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回雪“咯”一声笑了出来。九娘又惊又喜,拉着他不住端详,含泪笑道:“难怪眼熟,公子生得极像李相公,又像纨姑娘,只是李相公没这般魁梧,我一时竟未想到。”李俊卿笑道:“家母常言,晚辈的身量像外祖父。”九娘拭泪笑道:“不错,不错,像极了仆散将军……李公子,令尊令堂贵体安泰么?他们现居何处?做何营生?”李俊卿点头笑道:“都好。当年南下平江府之后,家父往来苏杭之间,做些丝绸生意,他性情通达、善与人交,家母又熟识各种绫罗锦缎,生计还算顺当。”回雪抓住他话头,扮个鬼脸顽皮地道:“还算顺当——那定是陶朱再世,姜吕重生喽?”驿丞斥道:“别胡说!”语气却甚是慈爱,回雪并不害怕。

    九娘笑道:“李相公何等精明能干,又惯熟世路,经商是再合适没有了。如此说来,他们现下安居在江南?”李俊卿摇头道:“五年前,福嬷嬷年迈病故,家父陆续盘清了资产,悄悄儿全部折换成现银,托词探亲,带着全家一齐北上。”驿丞奇道:“为什么?”元好问点头感叹道:“居安思危,这位李公确是聪明人。”李俊卿向他恭恭敬敬地一揖,笑道:“得元学士金口一赞,家父深有荣焉。”又向其余三人笑道:“家父常说,‘势莫使尽,利莫赚尽’,世道不平,见好就收,且蒙古虎视眈眈,江南必有兵祸,趁着烽烟未起,早日移家向北,方可保全性命。家母向来对家父言听计从,无有不依的,倒是几个弟妹从小生在烟柳繁华之地,舍不得离开姑苏,被家父好一顿教训。”

    他神色亲和,言辞恭敬,极是讨喜,九娘笑道:“公子有几个弟妹?”李俊卿笑道:“晚辈居长,下有二弟二妹,不过家父最疼爱的还是母亲,他常说,我们从小得父母万千钟爱,家母却幼失双亲,极是可怜,我们一家人都该多偏疼母亲才对。”九娘展颜而笑,点头道好,目中却隐隐泛起泪光,心下痴痴暗道:“纨姑娘好歹还得父母如珠如宝地呵护了六年,可怜我家姑娘,自出娘胎就不见父母,也没享过一天琴瑟画眉之乐,更没有这儿女绕膝的福分……”

    她兀自沉浸在悲凉之中,李俊卿察其神色,又笑道:“晚辈适才说错了,论起来晚辈上头还有长兄猷之。”九娘一惊,低呼道:“对了!?小公子!他……他在你家?谢天谢地!”回雪插口道:“娘,您没去南朝么?”九娘歉然道:“我们一同安葬了将军和姑娘之后,就分道扬镳了。小公子由广平郡……不,是昭宗皇帝的侍卫们护送,前往江南投奔二姑娘,而达及保大哥送我北上中都。”元好问叹道:“夫人自幼流落宫廷,中都可谓是夫人的故乡了。”九娘点头道:“是,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中都皇宫和师傅郑夫人,也是在丰宜门前大街上,第一次见到姑娘……”回雪好奇道:“那您怎么又来到这平山城?”九娘道:“我跟着姑娘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制香合香的功夫,就在中都开了间香料铺子,谁知不懂经营,蚀得一塌糊涂,亏得姑娘给的首饰多,才没饿死街头。后来,遇到了你爹,和他成了亲,又有了你,你爹谋了个驿丞的差事,我就跟着他来到这平山城。”元好问道:“那达及保呢?”九娘轻叹道:“他将我送到中都,待我安顿下来之后,就走了……我问他去哪,他说,继任的忠孝军总领并非善类,他不愿再回忠孝军中,也不愿归隐山林,所以思来想去,决定投奔广平郡王,也就是后来的昭宗皇帝。”[3]回雪奇道:“这位王爷,怎么当上皇帝啦?”九娘看向元好问,苦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元学士知道经过么?”元好问点点头,低叹道:“说起来,我想广平郡王也不愿做这个皇帝吧……”

    送走仆散宁与徽儿之后,承麟联络各地兵马勤王。完颜思烈自密州入京,途中遭遇蒙军,一场恶战,随行的员外郎王渥殁于战阵。皇帝将内府及后宫宝物取来犒劳勤王军士,只是一场大疫之后,城中人烟萧条,粮食奇缺,入冬后,局势更加严峻,米价高涨到一升值银二两,十一月,“京城人相食”。

    腊月,皇帝决意放弃汴梁,只挑选了一部分文臣武将随驾而行,并未带走太后、皇后、妃嫔、公主与内族宗亲。元好问亦不在随驾人员之内,只能按照职守,留驻汴京。

    临行前夜,尚书省王阿里不忿自己被皇帝遗弃在汴梁,怂恿新上任的忠孝军总领蒲察官奴,欲挟兵势,哗立荆王守纯为帝。守纯不愿,蒲察官奴利诱不成,翻脸威逼,命忠孝军将士举刀向前。恰在此时,承麟闻讯率兵赶到,达及保一声断喝,响如惊雷:“将军从前是怎样教导我们的?他去了不到一年,你们就要犯上作乱,做不忠不孝之人吗?!”一语振聋发聩,忠孝军士卒人人面有惭色,连蒲察官奴也讪讪低头,一场萧墙之祸就此冰消瓦解。守纯呆若木鸡,怔怔惊讶——那个讨厌的人已死去多时了,身后余威,竟一至于斯。

    天明后,御驾启程,与病榻上的太后作别,大恸。皇后目送皇帝起身,要看就要行至殿门,忽然想起仆散宁的话,脱口唤道:“官家!”皇帝脚步一顿,转身看她,目光却是警觉而不耐的。皇后视若不见,柔声低道:“自官家登基后,一直以位分称呼,今日臣妾想再听官家,唤一声臣妾的名字。”皇帝微微一愣,面色尴尬,快速低声道:“静英!”说罢,立即转身而去。诸妃嫔牵衣顿足,哭声震天,皇后伫立良久,脑海中唯有仆散宁那句“你才是真可怜!”

    皇帝仓促离京,根本未作盘算,出了开阳门两眼一抹黑,不知往何处安生,没头苍蝇似的从陈留杞县奔向河朔,又被对岸蒙军打得丢盔弃甲。皇帝听说卫州有粮,又命承裔攻打卫州,承裔战败而逃,皇帝闻讯后匆忙逃往归德,正在苦战的金军将士听闻圣驾离去,军心大乱,溃败而亡。皇帝本欲斩杀承裔,又恐激怒承麟,权衡之下便将承裔打入大牢,籍其家财赐将士,曰:“汝辈宜竭忠力,毋如斯人误国。”承麟无话可说,七日后,承裔饿死于狱中。

    二年正月,蒙军卷土重来,本是汴京西面元帅的崔立突然发难,率二百甲士人攻入尚书省官邸,杀害两位丞相及御史大夫、谏议大夫、左副点检、奉御、讲议、六部官员无数,勒兵逼迫太后,自立为太师、军马都元帅、尚书令、左丞相、都元帅,旋即自封郑王——种种行径,一如贞佑元年的胡沙虎。金朝历代皇帝最为猜忌提防的逆将兵变,终于在二十年后重新上演。

    崔立禁止城中婚嫁,索聚贵戚官员妻女供其淫乐,派兵至济国公府索要纨纨时,仆散宁寿拜过祖父、父亲、长兄灵位,亲持刀弓敉杀乱兵,与之同归于尽。

    四月十八日,崔立率兵将皇后徒单氏、太后王氏、梁王完颜从恪、荆王完颜守纯及各宗室绑缚驱赶到开封城西南的青城,并开门献城投降,谁知蒙军并未优待,一样掳掠崔立妻女,尽括家财。

    一百零五年前,大宋东京汴梁被女真族铁骑踏破,那一年,正是宋钦宗靖康二年,史称“靖康之难”。

    一百零五年后,汴京作为金国京都再次破城,一辆辆象辂、革辂、耕根车、重翟车、金根车,满载着太后王氏、皇后徒单氏及金朝皇宫内有位号的嫔妃,亲王郡王、公主郡主等宗室男女五百多人,从开阳门鱼贯而出,车后紧跟着医官、卜士、工匠和绣女等,被蒙兵一路鞭打驱赶前往蒙古和林。

    窝阔台在丞相耶律楚材的劝谏下虽未屠城,但“唯完颜一族不可赦”,出城不久,主帅速不台下令将所有金朝宗室男子一一挑出验明正身,排成一排站在路边,无分老幼,悉数诛杀,怀信、怀义兄弟与守纯及其三子皆未幸免。遍地的鲜血激起了蒙兵的兽性,狂叫着冲入已魂飞魄散的金国后妃的车辆中,后世宋人报复靖康之耻,作《尝后图》记录哀宗皇后徒单氏受辱惨状。

    暴行一直持续到次日早晨,捱过□□留下条性命的宗室妇女和宫娥绣女们又被押解上路,“在道艰楚万状,尤甚于徽、钦之时。”

    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市排。虏掠几何君莫问,大船浑载汴京来。

    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元好问

    [1]注:见唐代王勃《滕王阁序》,后文中李俊卿所引都出自此篇。

    [2]注:见宋代黄庭坚《答李几仲书》。

    [3]注:即金末帝完颜承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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