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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这位小公爷缓缓开口问道:“父亲,突勒那边三王争起来,而且现在都是把憋着的那股劲往边军这边招呼,这对咱们……”

    定国公这时已然再次拿起那本古籍开始翻阅,一边开口:“无妨,赫顿嚣张霸道了一辈子,也一样没见过中原的山山水水,他的那几个儿子就更没可能了。这一点上,咱们确实得感谢陈庆之、徐寿春这几个老货,老粗是老粗了些,打仗的本事确实不浅。”说着,定国公一边提起搁在书桌上的贡品兔毫宣轻轻在那古籍上加了几笔批注,一边继续与杨顼说话:“赫顿的那一帮儿子里,阿古纳斯算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只不过他继承了他爹的狠绝,却没继承到他爹脑子里的那一套九曲十八弯;呼蛮倒是继承了那一脑门子算计,狠辣也有,可惜过犹不及阴毒太盛,成不了大事;至于后面的阿史那云乃至苏德就更是两样都没占上。阿古纳斯这么多年没被他的汗王老子拿下来,虽说有他自己的本事,但也是因为呼蛮帮他补了脑子,他自己又够勇武,所以才颤颤巍巍没从左贤王的位子上掉下来。现如今,赫顿死了,这些蠢蛋又因为一个王位窝里反了起来,就这么个架势想在陈庆之那几个老货的手里占便宜是不可能的。让他们打吧,把自己打残了,对咱们有好处。”

    杨顼听完父亲的分析,也不多话,顺势将这个话题略过去,皱了皱眉又开口道:“另外,那边来消息了,似乎是给阿古纳斯撑了一口气。”

    定国公杨远侯也不问那边指的是哪边,接过杨顼的话头继续说道:“驱虎吞狼罢了,咱们该如何便如何,不必担心。等这一仗打完,自见分晓。”说完,杨远侯没再抬头,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杨顼可以走了。

    杨顼默默朝桌后的父亲行了个礼,慢慢退出书房,轻轻拉上书房的门,转身又是一脸和煦如春风,杨家麒麟子之名不虚。

    ——————

    甘露殿,皇帝依然坐在龙案后面批阅奏章。

    常年隐在暗处的那个影子氤氲现身,将一卷丝绢放在龙案上,然后退回暗处,“陛下,前方战报。”

    皇帝拿起那卷战报看了片刻,反手递给身边的大太监总管李信示意归档,然后对那暗处的影子开口:“传旨陈庆之、徐守春还有赵铮他们,都到各自的都督府领军去。对于突勒人,放手施为就是,端岳就在他们身后。”

    沉默了片刻,皇帝又缓缓开口:“告诉李进忠,长安交给他看顾,但是不必太过操心,只要不死就行,其他的都随那小子乐意。”

    “是。”

    ——————

    两国的大人物们都在忙着各自筹谋,互相算计,而边军的大战却并无半点休歇的迹象。随着突勒人为了一个赌局近乎举大半国之力南征开始,两国边境上死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云州甲九营四十三帐里的新兵们,经过将近一个月见天的打生打死却偏偏生死半点不由人的战阵厮杀,慢慢的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天天手上沾人血,天天添伤挂彩的糟心日子。

    说句实在话,打仗这种事真他娘的就不是个人该干的事!

    李长安当初下定决心要来边军挣军功做些有用之事的时候,对于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在心里是做过一番思量计较的,他估摸着心里大致有数了才动手装了那些串珠玉石什么的出了宫城,出了长安,走过数千里的山水,来的云州。只是现如今真的拿刀砍过别人的头拿了别人的命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当初在数千里之外的那座宫城里自己掂量出来的那个心里有数是个屁的有数。

    边境上鏖战数月炊烟散,四十三帐里的新兵们也不那么新了。

    老梁帐下的四个年轻人对于这战争二字的理解已然不如开始那般全然无所知。与往日不同的是,从不跟人讲自家事的老梁偶偶尔尔的会跟这几个年轻人说些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这位在云州当了二十年兵的老伍长,原也不是府兵出身。自小父母皆不在,流落街头被一座仙家山门里的武夫宗师收留当了那不记名的弟子学了几年的武人路数。奈何那个年纪的梁家少年没什么天赋,苦练几年下来仍算是个一事无成。年轻的小梁自觉愧对宗师,千思万想便找了个日子留了一封信辞别恩师下山从了军。

    小梁的从军,本就不是为了得着什么功成名就、加官进爵。当初从军,一来也是有个去处,为着师门脸面自觉也不好再流落江湖;二来也是想着做些有用于穷苦人家的事情。这一晃,军营里蹉跎二十多年,未曾成家,无妻无子,小梁成了老梁,伍长还是个伍长,可见当年本事确实学得稀烂了。

    老梁的这故事全不如何惊心动魄,算是平淡的很了,不过在李长安看来倒也正常,毕竟若是云州营里简单遇上个伍长就是波澜壮阔江湖事,那这云中军早该是无敌天下了。

    刘文周自从束甲兜鍪开始了上阵杀敌之后就不再翻他的那本破棋谱了,但是这个看着总是有那么些怪异的读书人似乎最近又多了个别的癖好。那日第一次对阵突勒人回来之后,一向话少的似是个哑巴的刘文周突然跑到老梁跟前说话了。先是拱手对这一介武夫的老梁行了个儒家礼,然后开门见山第一句就是:“伍长,可否帮我借一封云中的山水堪舆图?”

    哦豁!乖乖,这姓周的不看棋谱看舆图了!

    开口就要借舆图的人不觉得如何,被开口借图的人也没表现出什么,倒是把旁边听着的人给吓了一跳。

    堪舆图这个东西,在边军之中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机密物件。说要有多机密倒也不是,将军们多多少少的都有那么几张;说它不算啥也不是,这东西一来得之不易,得耗费不少的人力物力派人堪舆绘图,二来嘛要是不小心落到蛮子手里也是个麻烦。所以云中军律上为了杜绝舆图外泄,规定了大凡军用的山水舆图须得编纂登记,闲杂人等不可私藏,出征不可携带,否则一律按细作名目问斩。

    赵平川一贯的自诩胆大无算,听见刘文周这个进了营没多久的新兵开口就要借边境舆图,一步上前就拉住了刘文周的胳膊往后拽,面上一副狗腿表情对着伍长老梁解释道:“伍长,这姓周的打仗磕着脑子了,您别计较。他跟您开玩笑呢,您别介意,呵呵……哈哈。”说完还不忘回头瞪了眼刘文周,你他娘别开这么大的玩笑成吗?!堪舆图是你这么个初来乍到的新兵说借就能借的吗?你姓周的狗胆包天是觉着自己有几颗脑袋,上来就敢跟老梁借图。老寿星吃毒药,你他娘活的不耐烦了是吗?

    老梁从刘文周开口借图之后就一直面无表情。此刻看着赵平川把刘文周拉到身后,还把自己急得抓耳挠腮的那个怂样子也没给什么反应,只是深深看了眼赵平川身后的刘文周之后,转身出了帐篷走了。

    赵平川见老梁出了帐走了,立时觉得这事情怕是要闹大了。嘴里念念有词连说了三个“完蛋”,转身劈头盖脸对着姓周的就是一顿骂:“姓周的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破棋谱看得不过瘾是咋着?咋又惦记上舆图了你?!”一边骂一边在营帐里中间的空地上来来回回的转悠,“你一个读书人是不识字的吗?!军律上那么大的“触之即死”四个字你是眼瞎看不见吗?什么叫军法从事你知不知道?你以为是撒尿活泥巴,说不玩就可以不玩的吗?”

    平日话多的不得了的赵平川这个时候是真的不知道说点什么能骂死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一个锅里搅勺子也有好几个月了,同为袍泽一起阵上杀敌都快一个月了,他觉着怎么着也不不能看着这个混账打仗没被砍死反倒是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张从武自小没那好命有机会读书,他大概齐知道边军里什么事是不能做的,但是真个的理解其实不深。这个时候见到一贯吊儿郎当的赵平川如此气急败坏,也跟着有些慌,轻轻的碰了碰旁边正在擦刀的李长安,小声问道:“小李哥,周哥犯得事很大吗?”

    李长安擦刀的手顿了顿,看了眼张从武,轻轻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张从武又小声问:“那有没有啥办法能救命?”李长安又看了眼这个看着剽悍实则心性不深的汉子,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走到一直站着未动的刘文周面前,问道:“你要借舆图做什么?”

    然后,刘文周给了个众人想废了脑子也想不出来的答案:下棋。

    呵!问话的李长安愣了一瞬给气笑了,他娘的!你见天的拿着你那半本围棋半本象棋不伦不类的破棋谱倒腾还不够,如今棋谱嫌小还要拿堪舆图?咋?要拿这云中千里之地作棋盘,拿这云州城前两边加起来近百万的军卒作棋子?你刘文周好大的口气!再往后是不是这云中都督府的大都督都得改姓刘了?

    李长安低声骂了句脑子有病,也不管姓周的是不是听见了,转身就走,吃饱了撑的才想着搭把手管一管这脑子拎不清的混账!

    赵平川看李长安转身走了,再看看这姓刘的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住老子的表情,拍了把大腿又开始碎碎念。张从武张了张嘴不知道说点啥,默默的从挂在军帐柱子上的褡裢里掏了个馒头低头啃,听不懂不知道就不插嘴,这是小时候娘亲教的。

    大概过了个把时辰,老梁才回来,没有带赵平川以为的监军刀斧手,而是手里提着一卷薄薄的丝绢。

    赵平川看着那卷丝绢感觉自己是瞎了,还揉了揉眼睛。好嘛,这位伍长大人是真真的绝了!姓周的真敢借,他也真敢借!

    老梁把手里那一方不大的丝绢堪舆图递给刘文周,说道:“这图是从咱们顶头的王校尉手中借的,已经在文书那边登记过了。你可以看,但是不能带出去更不能丢!”

    坐在桌边的刘文周眼见着老梁递出来的舆图也是愣了愣,抬头看了眼面容沧桑但一脸平静的老梁,这个冷心冷面的少年人破天荒有些感动。从桌边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抱拳作揖,一揖到底。

    老梁并未受这一礼,侧身让开位置,伸手提住作揖的刘文周肩头把他拉起来,摆了摆手,叫那姓刘的小年轻不必在意。

    梁伍长转身坐在军帐正当中的方桌边上,示意几个新兵都过来,然后开口说道:“这边地的大战一时半会不会停歇。咱们甲九营接了个任务,要临时编入斥候营中做一些探马的活计。”

    按理说,甲九营向来是不掺和斥候和烽燧的事情的,但是这一回老梁领来了一个斥候探马的任务,说是近来前面瞭望的烽燧和探马的斥候伤了的有些多,几个斥候营和烽燧营的人手不大够,所以这上头的大人物们合计了一下,从甲字营调些人去前头换个防。

    说到斥候和烽燧,这都是端岳边军之中除了陌刀和玄甲以外顶能打的战力。在端岳边军里,要说单是杀人的功夫,除了各位上将军、大都督的亲军以外,自然是玄甲、陌刀的本事最大。但要说不光会杀人还会这探马、瞭望、领路等等这些功夫,那绝对就是斥候和烽子要排在最前面的。

    据说斥候一行是个大有年头的行当,比端岳国祚还要久远的多。自古以降,大军出征往往都是斥候开路,这在那嬴氏一族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就有成例。大战一起,斥候不光要会探马,还要查探地势,寻觅水源,给大军开路……有些厉害的斥候甚至还会堪舆绘图、破门刺哨这种偏门。可想而知,一个斥候要能做成这么多事,那这杀人的功夫和藏身的本事自然也不能少。所以端岳边军中有“陌刀杀人,玄甲破阵,斥候救命”的说法,斥候的本事全,关键时候能救命那是全军公认的。

    按老梁的话说,当兵打仗是把脑袋摔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其实多做一些多学一些都是一件好事情。老梁说这话的时候面上还有一些笑,说是比如打仗的时候如果不小心打丢了,那这会瞭望会探马就能多一分运气活下来。

    说完了斥候的本事全,免不了就要提一提那烽燧的胆子大。

    端岳自开国至今已近百年,自开国以来云中都督府便一直是北境前锋。云中军自百年前在边境大战至今,与国同寿。端岳边军经营这个地方近百年,自然有一套经验规矩写进军规。不说军镇,仅是军镇之前的烽燧如何建设,如何驻防、如何经营,还有若是敌军来犯,白天放什么烟,夜间放什么火,按照来犯的敌人人数多寡,烟和火要放多大多高等等都有一套详细的规章写在《烽律》里面,并且推广全军。

    云州城前由远至近,大的烽燧有十几座,每座大烽燧周边又有数目不等的小烽燧拱卫,这一片烽燧网络把云中军防线前方圆数百里摆的密实。虽说不至于水泼不进,但是要进一队兵伍还想掩埋踪迹那基本是妄想。

    每座大烽燧有不下三十人的驻军,小烽燧根据规模大小驻军人数不等,基本不超过一个十人队。这些烽燧驻军人手一匹快马,平常换防都是人走马不走,给烽子配战马的目的就是在烽火不起作用的时候报信用的。但是,这一个个修在山地荒原之上孤零零的小城跺子和负责戍守的将士往往会是边军之中第一个看见蛮子马蹄的,运气不好可能等看见马刀的时候就被对面给包围了,再运气不好一些可能就是连着烽燧和烽子一起叫那突勒蛮子连根拔。所以,烽燧营里常说“胆小莫进烽燧营”,若是胆子不够大经验不老到的,大半夜里可能看个树桩都像那突勒人的羊皮帽子,一惊一乍叫人慌张不说,连带着连自家性命都可能不保,要知道假传军情那可是该杀头的大罪。

    也因为这烽燧的活计是个不小心不胆大就没命的买卖,所以云中军历来军规,烽燧是用来报警的,但是烽子决不能送死。如果有被围之危,点了狼烟之后就要立刻撤退,只有撤不下来的必死局面才可与敌交战,杀人垫背。但是即便如此,边军烽燧营每年都有那三四成的将士最后是撤不下来落得个烽倒人亡的惨淡下场。

    拿人命换军情这种事情是个无奈之举,但是一年年一岁岁的,边军烽燧死同袍,就从未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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