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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破晓,这风风雨雨的一夜总算过去了。外面虽还阴着,雨总算停了,这一夜对于谁来讲都未免显得太长了些。将近天亮的时候,众人都伏在桌上睡了一小会儿,却是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最先醒的,他把几扇纸窗全打开,后门也敞开,一股清冷的空气直扑进来,灭去了烟油味,众人一哆嗦,都觉猛一精神。金和尚最是高兴,破着嗓子笑道:“老子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今天的日头”仿佛这条命并不是他的,拣回来就像占了多大的便宜。

    耿苍怀天一蒙蒙亮就与沈放三娘道别而去,分手时一句话也没说——静了半晌、他仰尽了一杯酒,沈放和三娘便知分手在即了,也各饮一杯,以为惜别之意。耿苍怀抱许小六便走出店门,把浑身一抖,似是一夜的困倦便一抖而落,他不沿大路,却顺着田间小路走了。

    那少年在缇骑中人走后也走了,他给镖局中人另付了一笔酬银,便骑着他那头疲瘦的骆驼摇摇而去,众人也不知他向哪里去,也没人好问的。却是王木本为这镖银而来,不甘心就眼看着它这么被缇骑带走,缇骑一走他就暗暗缀了下去。

    要说最黯然的当数镖局一干人,这趟镖白吃了一番苦,可走得丢得都不明不白,众伙计都憋了一肚子气。秦稳一晚上像就老了不少,分给一个人一个包裹,勉强笑道“我本打算借着这趟镖走完,直接卷铺盖回乡养老,跟龙爷子也说了,我这支分局就算散了吧”叹了口气“——没想会弄成这样,但虽说有些不清不白,但毕竟是镖主把东西送人的,跟你我无干,这镖也就算送到了。咱们大伙儿也就此道别吧。你们还年轻,有得奔,我老了,还是原意不改,回老家养老去。”

    旁人见他词意萧索,也不免替他黯然,都觉那个黑衣服的骆姓少年虽说给了酬银,但等于把镖局中人耍了一番,未免太过。秦老爷子分给伙计的包裹沉甸甸的,想是银子。那些伙计也无话可说,情重的便红了眼睛,一个个跪在地上冲秦稳磕了个头,然后便南北东西各觅前程了。不上一会儿众人也就走得干净,只剩秦稳和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他们行李多,除了铺盖箱笼,还有临安带来的的一些精巧玩艺,看来是打算回家养老哄小孙子的。

    秦稳向店家买了两辆旧独轮车,店家死活只收一半的钱,——他们这条路上走惯的,是老主顾了。两人把东西捆好,便冲众人抱了抱拳,上路了。

    焦泗隐叹了口气道:“瓦罐难免井上破,——镖行逢十抽一,这趟镖想来油水不少,这老秦就失在一个贪字上了。”那边杜淮山也颇有感慨,冲金和尚和张家三弟兄道:“怎么样,你哥儿几个是不是跟我们老头子到淮上去?”

    张家三弟兄本来老实,此时无处可去,投入义军又是忠义之事,便都点头。金和尚无拘无束惯了,正待皱眉,杜淮山笑道:“只你哥儿三个吧,那和尚怕了,他原来只敢杀宋兵,不敢杀金狗的。——那也难怪,金狗本是不易杀的。”

    金和尚大怒,骂道:“哪个怕了,随你老头子去就随你老头子去了!”一转念,忽怒道:“和尚就姓金,你一口一个‘金狗’,不是把我也骂了进去?”

    旁人都不由好笑,杜淮山笑道“是小老儿失言了。”

    正说着,却见王木从外面走回,一脸苍白,他昨夜是缇骑赶着镖车走后便缀了下去,想来对那趟镖尚未死心,金和尚问道“如何?”

    王木苦笑了下,道:“走了一个多时辰,快到平陵时,他们又有几骑接应,绝对没咱们份了。”

    众人脸上也一片黯然,看来、杜焦二人与王木倒是早约好的,一起来打这趟镖的主意。他们原就负责为淮上义军筹措粮草,江湖中人,劫镖盗货也属正常。却见忽然脸上一笑,道:“你们猜我跟着跟着后来又看见谁了?”

    众人奇道:“谁?”

    王木笑道:“还是那姓骆的小哥儿,我跟着那队车走,一路上就没听见缇骑的人吭出一句话——也是,他们出道这些年,只怕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将近平陵的时候,我看见有几骑迎上来,知道袁老二受伤后,都大为吃惊,有人便飞马去向袁老大报信去了。没想这时,那骑骆驼的小哥儿不知怎么那么快,一忽儿就追上来了。缇骑中人吓得脸都白了,摆开阵势准备拼。没想那小哥说‘走得这么慢,是不是车子太多了,’他下了骆驼就把最后一辆车上的两个卫士打掉了,叫车夫也滚下去,抢了那辆车又掉头回来了,再就一句话也没跟那批缇骑说,那批人想追又不敢追,就这么眼楞楞地看着他那么走了。哈——他们也有今天,那副受憋的样、看得人真叫痛快!”

    “我就奇怪,这少年先把六七车银子弃于不顾,怎么又去抢回一车来?他做事当真反复无常,实在难测其意。我认得那辆车,是最小的一辆,原来我打探过,里面只有两箱银子。不知那小哥儿是不是忽然觉得钱不够花了?就又去要回来点儿。我看看缇骑护得严密,马上又要到他们的地盘了,不比这里,劫到手可以马上渡江,所以我便赶回来了。这批银子,咱们是没戏了。”

    说着、他就望向杜焦二老,杜焦二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王木叹道:“淮北易先生那儿,真的手头已经左支右绌,揭不开锅了吗?”

    杜焦二人点点头。王木就轻声一叹:“这些年,也真难为他怎么撑下来。唉,是我没用,他交待下来的事情又没办好。”说罢,恨恨道:“谁想到半途岔出这么多事来,如果还在镖局手中,倒还可以动手。”

    杜焦二人摇摇头,劝道:“算了,你也别太自责,在秦稳手里,也不是那么好动的。只望易先生能再撑两个月吧!”

    金和尚却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独自在盘算那缇骑的事儿,想着想着自乐自怒,一会儿忽一拍大腿,骂道:“这趟镖真个邪门,叫和尚险些白丢了命,究竟连银子毛也没见一根。”

    没想杜焦二人听他说‘连银子毛也没看见一根’时,神色忽然一动,他俩人心意相通,就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隐隐想到有什么不对。店中人多,他们没再多说,只又坐了一时,一行七人也便上路了。王木见那瞎老头祖孙俩可怜,无地容身,便把他们也带上了。

    沈放与三娘终究讲究些,擦脸洗口然后叫了两碗面,吃了停停食,才又上了他们青骡小驴儿,向前赶路。好在雨适时知趣地停了,虽知路上定不好走,但就算趟泥涉水,也绝不能在这小店留了。

    他们有牲口,走得快些,有两顿饭的工夫就看见前面秦稳与王木两拨人了。一路上这三起人便遥遥相望。也算同过一番患难的,彼此望见了便笑了一笑。偏秦稳和那小伙子两个人不大会推独轮车,歪歪斜斜,一路走得好慢。——他俩都是城里人,原也难怪,张家兄弟看见了,看不过去,便接手不时替他们推一程,后来索性全由他三兄弟换着推了。他们都是老实汉子,丝毫不惜力气,秦稳冲他们道谢时他们讷讷的谦辞倒像更让三人费力一般。

    沈放叹道:“被朝廷逼得亡命江湖的人原来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倒是我这书生是最无用之人,万卷之书,径寸之翰,从此抛置,倒要妻子来费心照料了。”

    他这里正感慨着,忽听得身后一阵铃响,三娘子回头望去,却见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少年赶着马车在路上行来,远远地辍在后面。一路上人空,铃声显得就越发清脆。他连车上镖旗都不拨掉,跟着的那匹骆驼也不用拴,自跟在车旁慢慢地走。看他的意思,倒是不急。

    一路上那骆姓少年赶着车时前时后,也不理众人,有时车陷在那儿了,他也不要众人帮忙。高兴时就叫骆驼帮一把,那牲口劲大,只要拉一下旁套,一下子车子就可以拽出来了。不高兴时由那两匹接车的马儿摞蹶子使劲儿,他坐在上面一声不吭,也不知和马儿斗气还是和老天爷斗气。金和尚几次看见都想帮个手,但见他神色冷冷的,不由便止住了。

    金和尚一番好心无处可用,口里不由喃喃道:“奶奶的,连我这不知眼色皮粗肉厚的和尚都怕他这张冷脸,以后要是哪个姐儿看中了这细生哥儿,那肉乎乎的心一天不知要滚上多少刺儿,可有得吃苦了。”说得身边的小姑娘听到了,不知怎么一张脸就暗暗红了一下。

    从困马集到铜陵、再到长江边的渡口、路程本不算远,但道路泥泞,一行人足足走了两天才算走到。但众人都不约而同的绕过铜陵城不进,直奔城外的尖石渡,那渡口因江边尖石得名,只见渡口诸山,石棱尖利,直插青天,众人也无心细看。这渡头是官渡,有官兵守着,又有两条摆渡的官船穿梭来去。从这里过去,过了江就是江北了,杜焦心里松了口气——快要到家了。过了江也就非缇骑势力所及,不由地浑身轻快了好多。

    刚赶上雨晴,半个月没正经露面的太阳露出脸来,金红金红的,斜斜照在渡口上,半江瑟瑟半江红,当真江山如画。江北虽也是纷扰之地,但众人都是在南边多少犯下点儿事的,多对过江抱了很大的希望,脸上便不由都有一时的沉静,温温凉冰地像有些回家的感觉。这乱世苍生、人间小渡,至于每人心中是何感慨就无从猜测了。

    那只大航船刚好过去了,另一只正在修补,秋江水涨,江面更觉宽阔。对岸的船虽已在返程,看来还得好一会儿还能划过来,众人都在看那船,那小姑娘英子却望向来路——中午时见到骆小哥儿那车子又陷进去了一次,这次陷得深,那匹骆驼又不见了,那少年人在车上却并不急,所以下午他就落后,没见人影了,这时不知道拨出来没有。那小姑娘十四五岁,但是山东妮儿,身材却是高的,这时众人都在心急着过江,只她反而不急了,在心里暗算:他如果赶不上来,再不来、就赶不上这班船了,十年修得同船渡,若他赶不上、不知这次渡江之后,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而即使见到,他又能不能记得住她呢?

    眼看着航船快到,忽然一片蹄声打碎了宁静,众人一抬头,只见东首沿岸路上正飞奔来几十乘铁骑,远远的只见一片烟尘,马上人未到,已经高喊道:“守渡的兵士听令,不许放一人过渡。”众人一惊,已猜知多半跟自己有关,可能就是缇骑。袁老大一向好面子,如今居然有人敢伤他弟弟。众人别说身上本有干系,就算没干系,以袁老大和缇骑的性子,牵怒之下,也绝不会放过一人。杜焦二人虽声名久著,又身在淮北义军,但这下只怕缇骑再也不会买他俩人的面子,多半要将他俩人一齐装了进去。

    船刚好靠岸,众人便急着上船,守渡的有两个关防的宋兵听到传话,忙把船扣住,呼喝船夫,自己拦在船头,不让众人上。当此之际,谁还管得了许多,三娘站在最前,一拨拉就把一个官兵拨到江里去了,另一个也被她一脚踹开。岸上还有一小队官兵,见状便抢上前来,被金和尚几个当场拦下,一时十几人眼看就上了船,逼那船夫立刻开船,忽见那奔来的铁骑之中,犹远隔数十丈外,就已有数人腾空而起,要抢上前来。当先一人、形如大鸟斗蓬在天空中一张,鹰一般的飞扑而来。

    一见他跃起的姿势,杜淮山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喝道:“鹰击长九,枭舞低三”他自己迎向来人站住。杜淮山的老伙计焦泗隐与他心意相通,见来的是个高手,船夫又惊软了,开不得船,自己奔过去一掌就将船夫推开,要亲自操舟。

    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那当先扑来之人已到,他还在岸上,就已喝道:“不许走!”披风一旋,整个人黑压压直罩下来。杜淮山还没来得及上船,口里叫道:“真是龙虎山上九大鬼,快走!”

    他是叫焦泗隐快走,自己却已不及上船,当即一弯腰,却用一手撑地,一手遮天,来了个‘铁牛耕田’。焦泗隐已知这下麻烦大了,只见那顶披风虽已将杜淮山接住,杜淮山的人影却被罩在其中不见。焦泗隐正犹疑在走与不走之际,那来人用一招‘乱披风’困住了杜淮山后,人已向他扑来。焦泗隐和杜淮山相交多年,就是从没听说过他说过什么“鹰击长九,枭舞低三”更不知让自己这个老搭挡“洞明手”也骇然变色的什么“龙虎山上的九大鬼”是谁,但见来人一出手仅以一袭披风就能将杜淮山困住,那是从未有过之事,当下将橹往王木手里一交,叫了一声“秦兄”先就一招攻去。他这许多年已很少出手,本人绰号‘练达剑’,但剑已弃用多年,这一下便以掌为剑,直向那人刺去。他叫一声秦兄,是当因为此之际,敌忾同仇,叫他帮忙操舟。没想他一招掌剑刺出,对方人己不见,先冲秦稳发了一招,秦稳‘哼’声一接,秦稳在地,对方在半空,秦稳却被逼得退了半步。焦泗隐一急,当下拨剑,他的剑就藏在他的旱烟杆里,那人却闪过了,只接连向秦稳下手,秦稳稳扎稳打,却不觉就要被他迫到了岸上。焦泗隐也未想到此人竟会如此棘手,好一声喊:“好!”手中剑再不留情,倾力而出,那人便已无暇再攻秦稳,一转身手中长袖就向焦泗隐剑上拂来,他袖中也不知藏着什么,只听‘叮’地一声,焦泗隐的剑已荡开,那人接着就是出手进招,焦泗隐只接了一招就觉出对方的压力。焦泗隐出道三十余年,还是头一次在别人背后进招,却在一招之下就被对方封过而且马上出手反攻,他这下亲自动手才觉出那人的厉害。

    这时杜淮山终于破开了那披风,一跃而至,口中叫道:“焦贤弟,他是龙虎山上人,绝不可大意。”

    登时,秦稳、杜淮山、焦泗隐三人已成三角形将那来人截住。从头至尾,也就一瞬间之光景,这人居然一出手就已迫得船头三大高手人人出手,还隐占上风,成功地拦住了他们上船渡江的念头,在场人心中不由都懔然一惧,——这人是谁?竟有如此能为!龙虎山上人又是什么意思?

    杜淮山却不愿多等,叫道:“秦兄,你走,焦贤弟,你留下,咱们老哥俩儿见识见识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王木,开船。”

    他口里说着,手下不停,一只手转眼已呈淡金色,想来就是三娘特意提过的‘洞明手’了,更不迟疑,直向那人背后击去。焦泗隐也不敢怠慢,长剑一挺,就出了手,对秦稳道:“秦兄,你请”

    那人嘿嘿道:“来不及了!”双袖飞舞,已和杜焦二人交上了手。当此之际,秦稳照理绝无先走之理,不由一时沉吟,却一皱眉,拱首道:“多谢二位了,二位的人我一定帮忙照护。”

    金和尚怒道:“谁要你护了!”就要扑上岸来,却被王木一把拉住了,说:“和尚,咱们另有要事。”

    金和尚一楞,叫道:“什么要事?你怕死你先走。”但心中知那王木绝不是怕死之人。就在此际,又一人影扑来,已和秦稳动上了手,明显的秦稳占不了上风。那边杜焦二人喝道:“王木,快走,记着我吩咐的话。”

    那边王木就要开船。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见秦稳已被困住,待要上前,,秦稳已叫道:“大牛子,别管我,先走,记得东西一定要捎到我淮北的老家。”那小伙儿一迟疑,便不下船了。这时杜焦二人已把先来那人逼下了船,秦稳则拚力将另一人缠住,却明显落了下风,王木起锚开船,那瞎子祖孙吓得缩在一边。

    船方动了一动,忽然船头上空一暗,第三个披了一件长披风的人扑上船来,直指王木,要阻止开船。杜淮山吸了一口气,象吃惊已极,叫道:“天!龙虎山上九大鬼今天居然来了三个!老配幸何如之!”三娘子一直在掂量局势。这时一声不出,一匕首就已向那来人刺去。来人也没想到他一介女流,居然出手如此狠辣,口中‘咦’了一声,手中全力击向王木的一招便缓了一缓,金和尚得空得以一杖打来,他一手格开金和尚的禅杖,左脚就向另一边扑上来的镖局那小伙儿踹去,犹余一支手就拍向王木操的橹,那橹是经年的黄杨木浸了桐油做的,坚实异常,看他的架式竟象要将之一掌拍断,他若得手,这一船人都休想走了。

    王木双手一沉,用腋窝夹住了那橹,却用双手一齐向那人击来的手扭去,他生性坚忍,才接下这一招来一双虎口就如炸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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