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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一九九六年七月十四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早上六点钟,妹夫张风宝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我的心顿时一阵酸楚楚的。单位给我派了一辆汽车。村子越来越近了,我的心越来越紧了。司机一句话也不说,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农村的路不怎么好走,双排座汽车偶尔弹跳一下,让人产生失重的感觉,心便跟着一颤。

    一到家,知道了父亲的死因——心脏病,椐母亲说当时就我爸一个人在屋里,母亲到屋时,已经停止了呼吸。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今年春节我还见着了父亲,那会儿他还好好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总觉得这不是真的。可事实是的确没了。他安详地躺在锅台屋的停尸床上。

    我在父亲跟前没有哭泣,默默地端详着父亲的遗容,他是那么的深沉,那么的安详。我心里呼啦一沉,就像那儿撕开了一道口子。我想起了母亲:她现在怎么样?她能受得住吗?我在锅台屋停了一会赶紧到东屋去看我的母亲。

    我进屋时看见大官(村长,人们都这样叫他)正在我家。在我家的还有其他几位老人。他们都坐在炕沿上,都不说话,都抽着烟。

    母亲坐在炕上,我惊动了他们。他们一齐朝我看了一下。母亲也朝我看了一下,我见她眼光一闪,然后说道:“你们来了”?母亲并没动。

    屋里一时很静。

    这时候,村长大哥说话了。说话之前,先将捏在手上的烟蒂捻灭后丢在了地上,又朝其他几个人看了一遍(似乎在征询别人的意见),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我,说:“我们都等你半天了。”

    村长又说:“这不是嘛,你爸早上还好好的,刚吃完饭就不行了。这人啊,真不知道啥时候就。”说话时嗓子有点哽咽。

    在村长说话的时候,母亲双眼注视着我,看去竟有点不知所措。

    村长说完了,屋里又静下来。”

    村长轻轻咳了一声。

    然后,村长说:“你回来了。你爸的寿衣也穿好了。你是老大,你看后事怎么办吧”?

    我知道,做为长子的我,村长这是在跟我商量正事。我看了母亲一眼,然后说:“你老说怎么办吧?”母亲说:“先不要埋葬了,人炼了以后,骨灰盒先放在火葬厂吧,等哪天我没了再一块埋吧。”

    村长一直看着我,这时候,又看了看母亲,接着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人,说道:“要是这样,金山,我们就先走了。”

    母亲听了这话,说:“再坐一会儿呗,再抽颗烟吧。”

    村长已经率先站起来,同时说:“不坐了,呆会儿我们再来。”

    村长他们往门外走去。

    母亲这才下炕送村长他们。我也跟在母亲身后,来到院外

    我和母亲向屋里走来,她走在我前头。母亲穿了一件蓝色便服。这还是我妻子给她买的。母亲穿这件衣服总是显得很肥大,同时也就让人觉得她更加干瘦。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就是干瘦的。不仅如此,风吹日晒,她的脸也总是一种发黑发紫的颜色。每当看见城里那些白白胖胖的女人,我总要想起母亲,心里便一阵酸楚。其实我知道,我不该做这种比较的。

    虽然干瘦,她却总是精神头儿十足。每天除了睡觉,她总不闲着。洗衣做饭养猪喂鸡,家里一大半的活都是她干的。实际上,是她操持着这个家。

    如今,母亲已经老了,头发几乎一片苍白。而且,父亲又这么突然就离开了我们。我真的难以想象,母亲是怎样撑持过来的。想到这点,我不由立刻一阵心痛。

    我步子迈的很慢,母亲停下了脚步,又回头朝我看了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惊诧。停了一瞬,我听她说:“进屋吧。”

    我和母亲进了屋。母亲没再说话,她又出了屋,再进屋时,手上拿了把苕帚,仍没说话,便开始打扫屋子。母亲是个洁净的人,这我从小就知道。我见了马上走过去,想接过她的苕帚,替她打扫。可她并没把苕帚给我,而且说:“你张罗炼人吧”我说:“明天会来车的”我告诉司机,让他找工会主席,从火葬厂订好接尸车。

    她说:“不知咋的,我老是觉着你爸他还没死!”

    说完这话,母亲弯下腰,把垃圾扫出去,又走出了屋子。

    我相信母亲的话。片刻之间,我也会有这种感觉,不过,那却是一种潜在的感觉,这就像我每次回家,都要等着父亲从外边回来,觉得再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此刻,我在屋里站着。我家里三间屋:一间厨房和两间住屋。厨房在中间,连着房门,住屋在厨房的两侧,家乡叫东西屋。我现在在东屋,这是父亲和母亲住的屋。东屋的炕梢放着被子,墙上则贴着几张年画。墙上还有一个木橛儿,上边挂着一只黄帆布的书包,这还是我上中学时用过的,后来我不用了,一直由父亲用。

    睹物思情。

    7月,应是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我们的身上,7月,应有绵绵的细雨滋润在我们的心底,7月,应有璀灿的笑容盛开在我们的脸庞,7月,父亲节翩然而至。可今年的七月,却让我思绪万千——

    父亲,一米七多出一点点的身材并不算魁梧,但从小到大在我心目中却是那么高大、伟岸。父亲自小便是个苦命人,七岁时奶奶便撒手人间,当时爷爷终日为两餐奔波,没法给父亲太多的爱,父亲没有机会上学,为了糊口,年轻的时候就给大地主安和轩扛活,做长工,长年在外,一次,饿得不得了,就和几个穷哥们偷大地主安和轩家的粮食,被狗腿子抓住了,吊起来挨了一顿毒打。后来实在活不下去了,就自卖自身,到傅作义的军队当了兵,成为一名护士。后来傅作义与解放军谈判,父亲回到了家里。在家里,哪家的孩子输液打针找到父亲,他都热心的帮助别人。

    父亲有时候看起来很严肃,脾气暴躁。但接触了他后大家都用“豪爽风趣”来形容他,父亲展现在人前的永远是乐观和宽容。我想我之所以如此平易近人大概是秉承了父亲的遗传吧。我们一家子都好想父亲能天天在家,父亲在家的日子,小屋内外总飘荡着欢乐的笑声,因为父亲总有许许多多幽默的话题,他总会让我们在笑声中学会一些做人的道理。

    疼爱儿女,孝敬父老,父亲不仅在物质上满足了我们,在精神上也一直鼓励着我们,父亲读书不多,是他一生的遗憾,于是唯有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儿女们身上。我读书时家境十分贫困,但还是供我读完了高中。那时全家七口人,靠父亲一人劳动养家糊口,年年给生产队掏钱。硬是靠拼搏,靠奋斗,给我们哥三个,盖了房子,说了媳妇,真是困苦了一生啊。关于父亲的话题总是说不完,对于父亲的感情总是写不尽,我很喜欢也很佩服我的父亲,燃烧的岁月,已将父亲的青春焚尽,但那坚强的信念,仍在父亲额头闪光,父亲在我心目中永远高大伟岸,父亲的爱护、关怀和勉励将伴我信步风雨人生。

    看了一会儿,我便悄悄地离开了这里,走过厨房,向西屋走过去。

    我来到西屋的门前,从前,这是我的房间,在我离开家以后,父亲便把这儿利用起来,变成了他的“库房”

    屋门是关着的。自从我回来,还没打开过。我轻轻地把门推开,进了屋。

    同以前相比,这屋子并没什么变化。靠窗是一铺炕,地上堆满了杂物。

    是父亲用过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锄头,铁锹,明光锃亮

    我走出西屋,心里渐渐平静了。穿过锅台屋,来到东屋门口。我见母亲呆呆地坐在炕上,我没打扰她。站了一会儿,我又回到了西屋。我在屋里站了片刻。我这才发现了那个镜框。镜框挂在门旁的墙上,在我的家乡,那时还没有使用相册或者影集的,都习惯把照片镶在镜框里,还专有一个名字来称呼它,把它叫做相镜子。

    在我的家乡,这种镜框几乎每家都有,使用的方式也基本相同,都是将照片贴在一张纸上(大多是彩色纸,根据爱好选择自己的颜色),再将这整张纸装进镜框里。

    每一家的镜框,基本就是这一家的历史,或者可以反映每一家的历史。

    我来到镜框前边,看着里边的照片。那其中有父亲,母亲,也有我。我的居多,我读书期和同学的照片。

    我的目光在镜框里搜寻,我在搜寻我家的历史。

    我的目光最终在父亲的照片上停住了。

    这是一张一寸照片,已经很旧了。但是,父亲的形象还是清晰的。不仅如此,父亲的形象还那么动人。父亲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还满脸的踌躇满志。这是妹夫张风宝给父亲照的。

    我心里一阵颤动。那是那年的初秋,那天天气极好,太阳特别明亮,明亮的大阳张贴在瓦蓝瓦蓝的天空,就像一张烙饼。

    那天母亲穿了一件蓝布衫,早早地来到街上。这蓝布衫她可喜欢了,平时从来不穿的,今天才穿上了。在人群中高兴的不得了。“你闺女来了!”有人喊着。这时候,母亲已经悄悄地离开人群向家里走去了。她先是走,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她跑在村街上,朴素的村庄在她眼睛里跳动。她的脚步充满弹性,跑起来就像一头健壮的小鹿。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母亲一直跑到自家门前,方才放慢了脚步。可是,她心里仍然难以平静,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了门——等妹夫他们两口子回门。

    母亲一进门,就听见妹子喊“妈,我们来了”

    这时候,母亲正在脱她那件蓝布衫。

    母亲说:“来了好啊,风宝,快上炕。”——都说丈母娘疼姑爷实心实意,我真的领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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