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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到这里时,是我的一个兄弟带我来的。所有的姑娘都围着我们,脸上带着袒露的媚笑和惟恐被落选的惊慌。我有点难过。我从来不觉得她们鄙贱。我们都是一样在艰难的时世中讨生活。
我的袖口忽然被人拽了一下。是我用钱刚买的一件新衣服,被一只白皙清秀的手拽了一下。我抬过头,看见一个女孩子,穿一身青色的衣裙。她用一只手拽着我的袖口,眼睛看着我,静若幽井的一双眼睛。
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我来就是找梅的。女孩子都和我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有人对她们姐妹好,她们总是会替她高兴的。她们都是我多苦多难的姐妹,化哭为笑,每天迎来送往,苟且地活着。
每次拿到钱,我总是会迫不及待地去找梅。我想看到梅,因为觉得在这个茫茫的尘世中还有人让我牵挂,还有人牵挂着我,我不是孤单的。很多的时候我们相互依偎着,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到阴暗从阴暗到明亮。
梅不爱说话,一双眼睛沉静异常,我好似在哪里见过。她总是躺在我的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仔细地听着我讲我的盗匪生涯,充满了未知恐惧和血腥气息的生活,但她不害怕,脸上有隐隐的担心。
有一次,我们的头儿准备去邻县找买卖,估计要很长时间。我去和梅告别。她犹豫了一下,说:“在外,你自己小心。”然后她提笔写字。梅写了一手好字,秀气挺拔如她的人。
她写了两个字:若梅。
她说:“这是我的名字。我的父亲是东林党人,受牵连死于移宫一案;母亲为求避祸,带着我哥哥和我来此,途中遇到盗匪,”她略微一停顿,看看我,接着说“哥哥被人劫走。母亲一病不起,我为求医,卖身这里。前一个时候,我曾听一个姐妹的客人说,好象曾在邻县听闻我哥哥的消息,你这次去,若有时间,帮我打听一下。”
这是她跟我说过的最长的话,一个最常见的故事。时世苦难,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段血泪。我只是心疼梅,如何适应身份的变化。她是隐忍的,从不说什么。
她看出我的心思,握握我的手,笑了一笑。我点点头。
她说:“我的哥哥叫关溪南。”
我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那以后,在邻县打劫的时候,我一次次地想到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把我所知道的告诉她。她沉静如井的眼睛,和她的哥哥一样。或者我是自私的,关溪南死了,所有的都成空了,而梅还要生活,我宁愿她活在一个渺茫的希望中;我不忍心看她好容易亮起来的眼睛再黯淡下去,那将是世界上最深最暗的眼睛,深深地嵌在我的胸口。
可是这是她应该知道的。在邻县最后一次的买卖前,我想,等我回去我就告诉她,告诉她一切,告诉她我愿意放弃一切,和她去一个僻静的地方生活。
可是,没有希望了。我们几十个人,在这次打劫中被官兵围截,除了当时被杀的,剩下的全部被捉。官捉匪,官捉贼。
几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就到了行刑前夜。我经历过很多人的行刑前夜,现在终于轮到我自己的了。我一点都不害怕,可是我担心着梅,她还在青楼等着我,等着我和她的团圆。我让她的希望落空了,我甚至还没有告诉她关于她哥哥的事。在以后没有我的岁月里,她会如何呢?
我不想睡觉。关溪南在行刑前夜的时候,也是像我这样要坐到天明吧。脑子里空空一片,我原来还以为人在临死前会想很多。
半夜的时候,听到耳畔有细碎的哭声。我循着哭声抓住一个人,他正用手捂着脸。我掰开他瘦弱的手,摸到一手的湿。是我们几个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我说:“好了,别哭了。”
他说:“可是我怕。”
我说:“不用怕,到天明就结束了。”
谁知道他哭得更厉害了。我捂上他的嘴,怕惊醒别的兄弟。最后一个晚上,让他们睡踏实些。
我说:“别哭了。我们说说话吧。”
他就跟我说起了他还在很远山村的老娘,他老娘还盼着他回去呢,准备给他娶一个媳妇。他在说到媳妇的时候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到底是个孩子。我就跟他说我以前的遭遇,说我的姑娘。说了一会,旁边没了声音。原来他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大家吃了早饭,就被押赴刑场了。因为还有好几批等着。兄弟们面无表情,都麻木了吧,或者死都成了一种解脱,只有那个小兄弟,被吓傻了一样。很多人都在围观。杀人毕竟算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我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心。我听别人说过,行刑时若碰到的刽子手不好,是要多受几番罪的。因为无法一刀致命,刽子手的手就会软,总是要多补几刀才可以。我希望给我行刑的刽子手可以有我这样的刀法。
到了刑场,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明晃晃的很照人眼。我看见一排彪形大汉站在我们的面前,胳膊里持着雪亮的钢刀,一会我们就要背对着他们了。
临时搭的凉棚里一个县官模样的人正站着读着告示。
我盯着我面前的一个刽子手。他和别的刽子手有着不一样的长相,他甚至可以说是瘦弱的,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我记得他,我的第一个头儿就是死于他的刀下,当时行刑时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也听人说过这个刽子手,说他出生于刽子手世家,二十岁就成了济南府最好的刽子手,挥刀有力,一斩致命。
我向他笑一笑,他看着我。我说:“能行个方便吗?听说你的刀很快,行刑从来不用第二刀。我希望你来照顾我。”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说:“好。”
县官念完了。我们背对着刽子手,跪在了地上。
有人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时辰到,行刑!”
我听到了我旁边的小兄弟忽然大声哭着说:“我不想死,我还要娶媳妇呢!”
然后,我觉得脖子一凉。
在半空中,我看到自己的血喷涌而出,满腔豪情一飞冲天。
我大吼一声:“好快刀!”
后记:聊斋志异里几百篇长短不一的文章,我最爱的就是快刀。甚至将它背了下来。短短一篇文章,隐藏着太多的东西。每次看,都觉得特别过瘾。文字简约,风格利索。我喜欢里面这两个人物的性格。一个要死就死得痛快,在头被砍下,还不忘赞:“好快刀!”另一个也是“你要痛快,我便给你”一点都不罗嗦,刀法如此之好,不输庖丁。
原文如下: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无离也。”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 我第一次到这里时,是我的一个兄弟带我来的。所有的姑娘都围着我们,脸上带着袒露的媚笑和惟恐被落选的惊慌。我有点难过。我从来不觉得她们鄙贱。我们都是一样在艰难的时世中讨生活。
我的袖口忽然被人拽了一下。是我用钱刚买的一件新衣服,被一只白皙清秀的手拽了一下。我抬过头,看见一个女孩子,穿一身青色的衣裙。她用一只手拽着我的袖口,眼睛看着我,静若幽井的一双眼睛。
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我来就是找梅的。女孩子都和我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有人对她们姐妹好,她们总是会替她高兴的。她们都是我多苦多难的姐妹,化哭为笑,每天迎来送往,苟且地活着。
每次拿到钱,我总是会迫不及待地去找梅。我想看到梅,因为觉得在这个茫茫的尘世中还有人让我牵挂,还有人牵挂着我,我不是孤单的。很多的时候我们相互依偎着,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到阴暗从阴暗到明亮。
梅不爱说话,一双眼睛沉静异常,我好似在哪里见过。她总是躺在我的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仔细地听着我讲我的盗匪生涯,充满了未知恐惧和血腥气息的生活,但她不害怕,脸上有隐隐的担心。
有一次,我们的头儿准备去邻县找买卖,估计要很长时间。我去和梅告别。她犹豫了一下,说:“在外,你自己小心。”然后她提笔写字。梅写了一手好字,秀气挺拔如她的人。
她写了两个字:若梅。
她说:“这是我的名字。我的父亲是东林党人,受牵连死于移宫一案;母亲为求避祸,带着我哥哥和我来此,途中遇到盗匪,”她略微一停顿,看看我,接着说“哥哥被人劫走。母亲一病不起,我为求医,卖身这里。前一个时候,我曾听一个姐妹的客人说,好象曾在邻县听闻我哥哥的消息,你这次去,若有时间,帮我打听一下。”
这是她跟我说过的最长的话,一个最常见的故事。时世苦难,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段血泪。我只是心疼梅,如何适应身份的变化。她是隐忍的,从不说什么。
她看出我的心思,握握我的手,笑了一笑。我点点头。
她说:“我的哥哥叫关溪南。”
我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那以后,在邻县打劫的时候,我一次次地想到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把我所知道的告诉她。她沉静如井的眼睛,和她的哥哥一样。或者我是自私的,关溪南死了,所有的都成空了,而梅还要生活,我宁愿她活在一个渺茫的希望中;我不忍心看她好容易亮起来的眼睛再黯淡下去,那将是世界上最深最暗的眼睛,深深地嵌在我的胸口。
可是这是她应该知道的。在邻县最后一次的买卖前,我想,等我回去我就告诉她,告诉她一切,告诉她我愿意放弃一切,和她去一个僻静的地方生活。
可是,没有希望了。我们几十个人,在这次打劫中被官兵围截,除了当时被杀的,剩下的全部被捉。官捉匪,官捉贼。
几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就到了行刑前夜。我经历过很多人的行刑前夜,现在终于轮到我自己的了。我一点都不害怕,可是我担心着梅,她还在青楼等着我,等着我和她的团圆。我让她的希望落空了,我甚至还没有告诉她关于她哥哥的事。在以后没有我的岁月里,她会如何呢?
我不想睡觉。关溪南在行刑前夜的时候,也是像我这样要坐到天明吧。脑子里空空一片,我原来还以为人在临死前会想很多。
半夜的时候,听到耳畔有细碎的哭声。我循着哭声抓住一个人,他正用手捂着脸。我掰开他瘦弱的手,摸到一手的湿。是我们几个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我说:“好了,别哭了。”
他说:“可是我怕。”
我说:“不用怕,到天明就结束了。”
谁知道他哭得更厉害了。我捂上他的嘴,怕惊醒别的兄弟。最后一个晚上,让他们睡踏实些。
我说:“别哭了。我们说说话吧。”
他就跟我说起了他还在很远山村的老娘,他老娘还盼着他回去呢,准备给他娶一个媳妇。他在说到媳妇的时候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到底是个孩子。我就跟他说我以前的遭遇,说我的姑娘。说了一会,旁边没了声音。原来他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大家吃了早饭,就被押赴刑场了。因为还有好几批等着。兄弟们面无表情,都麻木了吧,或者死都成了一种解脱,只有那个小兄弟,被吓傻了一样。很多人都在围观。杀人毕竟算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我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心。我听别人说过,行刑时若碰到的刽子手不好,是要多受几番罪的。因为无法一刀致命,刽子手的手就会软,总是要多补几刀才可以。我希望给我行刑的刽子手可以有我这样的刀法。
到了刑场,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明晃晃的很照人眼。我看见一排彪形大汉站在我们的面前,胳膊里持着雪亮的钢刀,一会我们就要背对着他们了。
临时搭的凉棚里一个县官模样的人正站着读着告示。
我盯着我面前的一个刽子手。他和别的刽子手有着不一样的长相,他甚至可以说是瘦弱的,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我记得他,我的第一个头儿就是死于他的刀下,当时行刑时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也听人说过这个刽子手,说他出生于刽子手世家,二十岁就成了济南府最好的刽子手,挥刀有力,一斩致命。
我向他笑一笑,他看着我。我说:“能行个方便吗?听说你的刀很快,行刑从来不用第二刀。我希望你来照顾我。”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说:“好。”
县官念完了。我们背对着刽子手,跪在了地上。
有人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时辰到,行刑!”
我听到了我旁边的小兄弟忽然大声哭着说:“我不想死,我还要娶媳妇呢!”
然后,我觉得脖子一凉。
在半空中,我看到自己的血喷涌而出,满腔豪情一飞冲天。
我大吼一声:“好快刀!”
后记:聊斋志异里几百篇长短不一的文章,我最爱的就是快刀。甚至将它背了下来。短短一篇文章,隐藏着太多的东西。每次看,都觉得特别过瘾。文字简约,风格利索。我喜欢里面这两个人物的性格。一个要死就死得痛快,在头被砍下,还不忘赞:“好快刀!”另一个也是“你要痛快,我便给你”一点都不罗嗦,刀法如此之好,不输庖丁。
原文如下: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无离也。”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