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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桂英猜到她自己家里的铺子也是一样生意清,可是她却没有猜到她家铺子里的店员此时并不能享受那慢吞吞吃饭的“清福”

    从下午四点半起,她家的铺子里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债主。到了五点半光景,店主李惠康飞开了他那中装夹大衣的前襟,像一只大黑鸟似的跑回到店里,一幕热闹的活剧就此开始。

    当下抢步上前包围了李惠康的,就有两个男子和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包饭作的老板娘,——虽然是包饭作的老板娘,却并不肥胖;她毫不客气地拉住了李惠康的大衣袖子,就咭咭各各说了一大堆,那两个男的竟插不上半句嘴。

    李惠康嘴里是“嗯哎”地应着,眼睛却望着店堂右后方的一个角落。李惠康从店里出去的时候,这角落上坐着一位戴着假獭皮帽子的人——唐子嘉已经回来了的消息也是他说的,他是一个手段最厉害的收账客人;但现在这角落上居然空了。李惠康看得明白,就轻轻地吐了一口长气,同时那位包饭作老板娘很急很快的一大篇话也有几句承他的耳朵容纳了下去。

    “咳——呵!你们是小本生意!可不是!——”李惠康似答非答应着,很慌忙地旋一个身,就拂落了拉着他的大衣袖子的包饭作老板娘那只手。然而好像他又忽然省悟到那样的“似答非答”不会使包饭作老板娘满意的,就又旋回身来,很正经地说道:“咳!你们那里的,到底是小数,不忙,不忙!”

    “那么,让我带了去。我们的本钱小!”

    包饭作老板娘这回例外地只说了两句,然而这两句比一大篇力量要强得多。

    “嗯,嗯——”李惠康随口应着,就伸手到大衣袋里去摸;他可当真摸着一大把,然而不是钞票,却是账单,——一大把!代表的银钱数目够付整整一年的包饭作,可惜都在别人手里,不肯还他。这时候,两个男子中间一位黑脸络腮胡子的,再也耐不住了,就大声说道:

    “喂!李老板!我等了你差不多一个钟头了,到底怎么样?”

    “呵呵,对不起!张客人,——你的,你的,备好在这里了!”

    李惠康慌慌张张回答,就“喂”的一声朝账台上打过招呼去。可是账台上没有人。管账的陆先生正在店堂左首靠后的一角,陪着两个人说话;这两个人不用说也是讨债来的,不过李惠康倒觉得面生。

    包饭作的老板娘又逼近身来了,李惠康似乎怕她再是一把袖子拉住,立刻跑到账台上,抽开了账箱的一个抽屉,扑的一声,把抽屉里的零星现款都倒在账桌上,一面数起来,一面歪过头去朝管账的陆先生那边叫道:“喂,玉山兄!账箱里付出二十块了,——伙食账!”他检好了三张五元的,五张一元的杂色钞票,正要递给那又已逼近身来的包饭作老板娘,不料她早已听清只有二十元,就双手摇着说道:

    “怎么只有二十块呢!刚才陆先生倒还肯付二十五!等了你半天,反倒少了五块了!嘿嘿!真希奇!二十块?一半里一半还没到呀!”

    李惠康这才仿佛记得他刚一回来时那包饭作老板娘拉住了他的衣袖咭咭各各说的一大篇话里,好象是有几个“二十五”长“二十五”短的;他苦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就再检了五张零钞,加在二十块里,往账桌角上一放。

    包饭作的老板娘不肯拿;她扭一扭头,似乎又有一大篇“演说”来了。李惠康赶忙摇手拦住她道:

    “好了!好了!明天再付你些,还不是一样的?——近来菜也越来越坏了,照理也应该扣你一扣。”

    李惠康忽然提出“菜太坏”的话来了,似乎他要表示他之所以拖欠着包饭作里一百多块钱,并不是为的手头紧。这项欠款,如果照李惠康的“商业习惯法”说来,倒是“相应”付之不理的。这还是中秋节前积欠下来的数目,可说是“呆账”了。至于中秋节以后呢,李惠康能够理直气壮说,他是一天也不欠的,——他天天是现钱交易,不,他简直是预付的!因为在中秋节的大交涉时期,包饭作老板有过口头声明:要是每天晚上来收碗筷时不把第二天的伙食钱带去,那么,第二天开不出饭来,就要请李惠康“莫怪”了。然而这样的“先付后吃”实行下来,每天的饭菜却越弄越坏,不但伙计们每饭必有“闲话”甚至李惠康也以为太不像样;包饭作老板并不肯放弃那注“呆账”他在每天的饭菜里零零碎碎扣。

    事情就是这样似乎不复杂却又实在复杂的,所以李惠康提出“菜太坏”那话儿时,他心里老实是这么想的:“哦!这笔账,你们零零碎碎也扣得够了,怎么还要当一件事来讨呢!”

    然而包饭作老板娘心上的算盘又是一种。她听得了李惠康那话儿,立刻满额角胀满了青筋,汹汹然争辩道:“李先生!话要说清楚了!怎么是‘照理也应该扣一扣’?

    李先生”

    “哎——哎哎!”突然那黑脸络腮胡子“张客人”上前一步,横在包饭作老板娘和李惠康的中间“李老板!请你快点吧!”包饭作老板娘后来还继续说些什么话,李惠康竟没有所得。

    同时那另一位男子也皱着眉头,示威似的大声咳了几下。

    包饭作的老板娘却也已经抄过那黑脸络腮胡子,又站在李惠康当面下,两手叉在腰间,已经摆好了又要来一大篇“演说”的姿势。

    李惠康怕得头也胀了,赌气似的再检起一张五元钞票,连同那二十五块,赶快塞到包饭作老板娘的手里,大声说:

    “这可好了罢?这可好了罢?真是!”一面他就把账桌上余下的钱都放回抽屉里,嘴里却回答黑脸络腮胡子道:“对不起!——哎,张客人,对不起!哦!叔清兄,还要请你候一候!”最后一句是隔着账台对那位咳嗽示威的男子说的。

    包饭作老板娘把钞票数了一遍,终于走了,样子还是老大的不愿意。

    “是三十块呢!”——李惠康郑重地找补了一句,心头松了一口气。

    “不错的!”——回答的声音已在柜台外了,头也不回。此时那曲尺形的柜台边很匀称地排列着四个伙计三个学徒的“岗位”都把上身伏在柜台上,朝冷清清的街上看着。李惠康也朝那七个“岗位”的背影呆看了几秒钟,然后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慌慌张张叫道:“哦,阿四!倒茶来!香烟呢?”

    “不消得!都有过了!倒是——李老板,请你快点!”

    那黑脸络腮胡子的张客人干笑着说,转脸望一下店堂外那黑下来的天色。

    李惠康低低叹一口气,便又抽开账箱上另一只抽屉,取出一个钥匙,开了账桌的一只抽屉,从这里这才拿出一只祖传旧式的牛皮“护书”来,在一格里摸出两张纸,看了一看,又回进一张去,然后转身对那黑脸络腮胡子陪笑说道:

    “张客人!种种全仗包容!实在敝店本街的账头也收不起。”

    那张客人接过那张纸去看了一眼,就自言自语地说道:

    “哦!裕丰的票子。”

    “是呀!刚好是明天的期。三百五十块!”

    “这不是只有四成多点么?兄弟回去也难以交代呀!”

    “啊!今天只好请你照应照应了。张客人!城里和贵处有交易的,想来也不少罢,啊,阁下肚子里自然明白的,哪一家能够如数付清。”

    “不过,连六成也不到,兄弟回去是不能交账的!”

    “哈哈,那么相差也不多了!嗯,张客人,兄弟一句老实话,要不是贵厂的毛冷衫跟驼绒围巾市面上还‘欢迎’,那我连这三百五十块也筹不出来呢!敝店跟贵厂今年还是新做,不过,张客人,你去打听打听,兄弟的‘信用’向来不差!本年实在是银根太紧!偌!你看,多少账头!”

    李惠康说着就从大衣袋里拿出一叠纸来,要给黑脸络腮胡子“过目”

    “哎哎——”黑脸络腮胡子不愿意管李惠康那些“账头”然而脸色是可以通融的样子了。

    “啊!惠翁!——”忽然那边陪着客的管账陆先生叫过来了。那两个客人一定也是等得不耐烦,而且陆先生的“应付”也一定没有使他们满意。

    李惠康立即很爽气似的拍着张客人的肩膀说:

    “那末张兄,你总还有几天的耽搁罢,过几天兄弟一定遵命补足六成。今天兄弟分身不开,过一两天还要请张兄赏脸叙叙。”

    “那不必客气!——那么,就是后天我再来罢?”黑脸络腮胡子一边走,一边说。

    “不敢劳驾了!还是兄弟到张兄旅馆里去拜候便当些。”

    李惠康也“客气”着,送到店门口,就赶快翻身转来,跑到账台前,——这里有朝外摆着的两把椅子夹一张茶几,所谓“叔清兄”者就坐在其中一把里,手托着茶杯。李惠康在那空椅子里坐了,就很恳切地说道:

    “叔清兄,我们是老交易了,彼此都明白底细。我也不多说废话。尊处是六百多罢,——这一个,”他从大衣里襟的袋里摸出一个折子来“请你暂时收一收。——哎,现钱可实在无法筹措。”

    李惠康摸出来的,原来就是立大当铺存款一千元的那个折子。李惠康付不出现款,说要先拿什么来担保一下,等过了年再备款赎回:——这原是“叔清兄”昨天来交涉的结果,而且是“叔清兄”含糊默认了的;但是他却料不到所谓“担保品”竟是立大当铺的存折一扣。他也不看折上存数是多少,立刻将折子推回李惠康手里,干笑着说道:

    “惠康兄!你简直是跟我开玩笑了!”

    “呵——那,那!叔清兄!折子上数目是一千呢!”“一千?一万也不中用!倒账总是倒账!”那“叔清兄”还能够干笑。

    “可是唐子嘉答应了还的,——嗯,四成!况且还有弄起一个债权团的风声。争一争,——六成是稳的,稳的!”

    “这是你的如意算盘了!唐老二坍了!城里谁不知道!”

    那“叔清兄”盛气地说,现在连干笑也没有了。

    李惠康暂时竟无话可答。是“老交易”而且“彼此都明白底细”的,竟还会有这方面比“新做”难弄,这却出于李惠康的意外。本来因为既然是“老交易”了,历届总不免有点拖欠“信用”的范围越来越缩小,所以李惠康今年的政策专走“新做”这条路,——例如刚才去了的“张客人”还有那边陆先生陪着敷衍的两位。

    “惠康兄,昨天你说的办法,我也是为的多年老主顾面上,勉强通融下来的;哪里知道你今天拿出立大的存折来搪塞,是不是你李惠康太对不起我戴叔清?”

    李惠康还是无话回答,只急得满头热汗;他凭良心说,不能相信“唐老二是坍了”但他凭良心说,又不能不承认他这扣存折实在担保不了六百元的债。

    “哪怕你先付这么六七成,余下的宕过年再说,那倒还像一句话。”

    戴叔清又气冲冲地说;这话好像是放松,其实却是更逼紧了一步。

    六七成?这是讨价,自然有还价。算它是四成罢?六百多元的四成,也不过二百多,账桌里那祖传的牛皮“护书”还藏有一张即期庄票,付戴叔清是绰绰有余的;然而这一张宝贝的即期庄票,李惠康是要留着应付“新做”的那边两位“客人”不能胡乱送掉。

    “惠康兄!到底怎样?请你照应照应我罢!”

    戴叔清第三次追逼着,还附加一声冷笑。这连那边的两位“客人”也听得了,都惊讶地朝这边看了。李惠康叹一口气,不得不请出他最后的“法宝”来了。

    这便是他用了近于无赖的手段在唐子嘉二老板那里弄来的“担保品”——两张房契。

    他很费力地弯着手从皮袍子的袋里挖出一只皮夹来,手也有点抖了;他的高颧骨上泛出赭色,他的嘴唇却转成苍白。

    戴叔清故意别转脸去。

    “嗯,嗯,叔清兄,你再要挑剔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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