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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线,几乎是垂直的,——白花花的、水声喧嚣、飞沫飘溅;它从高处落下来,可使人觉得相当低,它有半俄里远,可好像离它只有的步。每到夜间我喜欢听它的喧嚣声;也正是这种时刻有时会产生极大的忐忑不安。有时候中午时,你走进山里什么地方,孤身处于群山之中,周围是松脂淋漓的古老巨松;悬崖上是古老的中世纪城堡,断墙残垣;我们的小村庄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勉强可见;阳光明嵋,天空碧蓝,寂然无声。就在这种时候,常常有一种东西始终在召唤着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总觉得,如果老是笔直走,走很久很久,走到这条线的外面,也就是天地相接的那条线外面,那么在那里就有全部谜底,马上就能看见新的生活,这生活比我们的生活要热烈、喧哗得上千倍;我一直幻想着像那不勒斯这样的大城市,那里有宫殿、喧闹,轰响,生活是啊,幻想得不少吗!而后来我甚至觉得,在监狱里也可队找到丰富的生活。”

    “最后一个值得称赞的思想,在我12岁的时候,就在我的文选课本里读到过,”阿格拉娅说。

    “这全都是哲学,”阿杰莱达指出“您是个哲学家,您是来开导我们的吧。”

    “也许,您是对的,”公爵莞尔一笑说“也许,我真的是个哲学家,谁知道呢、也可能,实际上我是有开导的想法,这是可能的,真的,可能的。”

    “而您的哲学跟叶夫兰皮娅尼古拉耶夫娜的恰恰一个样”阿格拉娅随着就说起来“这么一个官太大孀妇,到我家来,就如一个食客,她生活的全部宗旨就是要便宜;只想日子过得便宜些,讲起话来也尽是几个戈比的事,请注意,她可是有钱的,她是个女滑头。所以。您那监狱里的丰富生活,也许,还有您在乡村的四年幸福,也完全是这样,为了这种幸福出卖了您的那不勒斯城,好像还赚了钱,尽管只不过是几个戈比。”

    “关于监狱里的生活还可以不表同意,”公爵说“我听说过一个坐了12年牢的人的故事;这是我教授的一个病人,后来治愈了。他也曾经常发病,有时也是很不安分,哭哭啼啼的,有一次甚至企图自杀。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很抑郁,但是,请你们相信,当然并不是不值一提。他所熟悉的就只是一只蜘蛛和长在窗下的一棵小树但是,我最好还是对你们讲讲去年我见到的另一个人。这里有一个情况很奇怪,其实,怪就怪在很少会有这样的事。这个人有一次曾跟别人一起被带上断头台,因犯有政治罪,对他宣读了枪决的死刑判决。过了几分钟又宣读了特赦令和制定另一种级别的刑罚;但是,在两次判决之间有20分钟,或者至少是一刻钟,他是在确信无疑自己过几分钟就将突然死去的状态中度过的。当他有时候回想起当时的感受时,我非常想听他讲,我还好几次向他重新探问详情,他对一切记得异常清楚,并且说,永远也不会忘却这些分钟里的任何事情。离死刑台20步光景,埋着三根柱子,因为有几个犯人,而在死刑台旁边则站着老百姓和士兵。头三个人被带近柱子,捆绑好,给他们穿上死衣(白色长褂),白帽子拉到他们眼睛上,免得看见枪;然后,几个人组成的一队士兵对着每根柱子站成一列,我的熟人排在第八个,也就是说,他该是第三批走到柱子跟前,神父拿着十字架挨个走到所有人面前。看来,只剩下5分钟可以活了,不会更长了,他说,这5分钟于他是个无穷的期限,巨大的财富;他觉得,这5分钟里他将度过好几生,以至眼前还没什么好去想最后那一瞬间的,因此他还做了各种支配:他估算了与同伴们告别的时间,这要用去两分钟,然后还有两分钟要用来最后一次想想自己,再后面的时间则要最后一次看看周围。他很好地记得,他做的正是这三种支配,也正是这样计算的。他27岁,身强力壮,却就要死去;在跟同伴们告别时,他记得,还对其中一个提了个很不相干的问题,甚至还对回答非常感兴趣。然后,也就是跟同伴们告别后,则开始了他留出用来思考自己的两分钟;他早就知道,他将想些什么:他一直想尽快和尽可能明晰地想象,怎么会是这样的:他现在还存在,不活着,而过3分钟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在什么地方呢?所有这一切他想在这两分钟里得到解决:不远处是座教堂,它那金色的圆顶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他记得,他曾非常顽执地看着这金顶和它闪耀出来的光线,他不能摆脱那光线:他觉得,这些光线是他的新生,再过3分钟他将不论以什么方式与它们融为一体来世未卜和要与这即将降临的新生离开使他感到非常可怕;但是他说,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比一个不断萦绕的念头更使人感到心头沉重了,这个念头便是:‘如果不死就好了!如果还我生命就好了,那将是多么无穷尽呀,!而且所有这一切都将属于我!那时我就会把每分钟都当作整个世纪来用,不失去丝毫时光,每分钟都精打细算,分秒也不白白浪费!’他说,他的这种想法最后竟蜕变成一种怨恨,以至他想宁可快点把他毙了。”

    公爵突然静默下来,大家都等着他继续下去和做出结论。

    “您结束了吗?”阿格拉娅问。

    “什么?我讲完了,”公爵从短暂的沉恩中醒悟过来,说。

    “您为什么要讲这个?”

    “就这么突然想起了我就讲了”

    “您很会卖关子,”亚历山德拉说“您,公爵,想必要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哪一瞬间都不能用戈比来衡量,有时候5分钟比一座宝藏还更珍贵。这一切是值得称赞的。但是,话说说,对您讲了这样可怕的遭遇的这位朋友怎么啦不是对他改了刑罚,也就是赐予他‘无穷尽的生命’了吗?那么,后来他怎么处理这笔财富的呢?每分钟都‘精打细算’过的吗?”

    “喔,不,我已经问及他这一点,他自己对我说的,根本不是这样过的,浪费了许多许多时间。”

    “噢,这么说,给您的是一种经验,也就是说,真正要‘精打细算’,是无法生活的。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生活。”

    “是啊,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生活,”公爵重复着说“我自己也这样觉得可终究不知怎么的不太相信”

    “也就是说,您认为,您比大家活得更聪明?”阿格拉娅说。

    “是的,过去有时候是这样想的。”

    “现在呢?”

    “现在还这样想,”公爵依然带着安详甚至羞涩的微笑望着阿格拉娅;但立即又大笑起来,快活地望了她一眼。

    “真谦虚。”阿格拉娅几乎恼怒地说。

    “可是,你们又多么勇敢,瞧你们都在笑,而他叙述的一切却使我大力吃惊,后来我都梦见过,梦见的正是这5分钟”

    他又一次认真而探究地扫视了一遍他的听众。

    “你们没有为了什么而生我的气吧。”他似乎局促不安地突然问,但是,却直视着大家的眼睛。

    “为了什么呢。”三个姑娘一齐惊奇地嚷了起来。

    “就是我似乎老在教训人”

    大家笑了起来。

    “如果你们生气了,那么请别生气,”他说“我可自己也知道,比别人经历的少,对生活也比别人了解得少。可能有时候我讲的令人非常奇怪。”

    他完全不好意思了。

    “既然您说曾经很幸福,那也就是说您经历得不是少,而是多;您又何必说昧心话和道歉。”阿格拉娅严厉地纠缠着对方说“您教导我们,请不必为此不安,因为这丝毫也不表明您就高人一筹。有了您这种清静淡漠的哲学,一百年的生活都可以充满幸福。给您看死刑或给您看一个手指头,您从中一样会得出值得称道的思想,还会感到心满意足。这样是可以过日子的。”

    “你于吗老是这么气冲冲的,我不明白,”早就在观察交谈者脸部表情的将军夫人随即说“你们在谈论什么,我也不明白。什么手指头,这是什么胡言乱语?公爵讲得很好,只不过有点凄愁,你干吗要难住他?他开始讲的时候还笑着,可现在完全无精打采了。”

    “没关系,妈妈。遗憾的是,公爵,您没有看见过死刑,不然我倒想问总一个问题。”

    “我看见过死刑,”公爵回答说。

    “您见过。”阿格拉娅嚷了起来“我本该猜得到的!这一下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既然您见过,您怎么说一直过得很幸福呢?怎么,我对您说得不对吗?”

    “难道您那个村子里处死人?”阿杰莱达问。

    “我在里昂看见过,是跟施奈德一起去那里的,他带我去的。到了那里,正好碰上。”

    “怎么样,您很喜欢吗?受到很多教益吗?得益匪浅吧?”阿格拉娅问。

    “我根本就不喜欢看这个,后来我还病了一阵,但是我承认,我像被钉在那里似的看着,眼睛都一眨不眨。”

    “我也会一眨不眨的。”阿格拉娅说。

    “那里很不喜欢妇女去看,后来甚至在报纸上写文章议论这些妇女。”

    “这就是说,既然认为这不是妇女的事,那么亦即是想说(这么说吧,是想证明),这是动人的事。我恭贺这种逻辑。您当然也是这样想的吧?””您讲讲死刑吧,”阿杰莱达打断说。

    “现在我很不想讲”公爵似乎绞了下眉,窘迫地说。

    “您像是不舍得给我们讲,”阿格拉娅刺了一句。

    “不,因为关于这次死刑我刚才已经讲过了。”

    “对谁讲的?”

    “我在等候的时候,对你们的侍仆讲的”

    “哪一个侍仆?”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声音。

    “就是坐在前厅里的那一个,已有白发,脸色发红;我坐在前厅等着进去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这真奇怪,”将军夫人说。

    “公爵是个民主派,”阿格拉娅断然说“那么,既然您对阿列克谢说了,您也就不会拒绝对我们讲了。”

    “我一定要听,”阿杰莱达重复说。

    “确实就刚才,”公爵又有点振奋起来(他好像很快就能轻易地振奋起来),对阿杰莱达说“当您问我画画的素材时,我确实有过给您一个素材的想法:一个犯人还站在断头台上,马上就要躺到斩首机的板上,就画斩首那瞬间前一分钟犯人的脸。”

    “画脸?就光画脸。”阿杰莱达问“真是个怪诞的素材,这算什么画呀。”

    “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认为是怪诞的?”公爵热烈地坚持说“我不久前在巴塞尔看到过一张这样的画。我很想告诉您什么时候我再对您说吧它使我惊愕万分。”

    “您以后一定要讲讲巴塞尔的那张画,”阿杰莱达说“而现在您给我解释解释怎么画处死型这种题材的画。您可以这样谈,您是怎么设想这画的?怎么画这张脸?就这么光是脸吗?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正是临死前的一分钟,”公爵沉缅于回忆之中,立即就忘记了其余的一切,胸有成竹地开始说“是他登上阶梯刚刚走上断头台的那一刻。这时他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看了一下他的脸便全都明白了不过,这倒该怎么讲呢?我非常非常希望您或者什么人把它画出来!如果您画则最好不过了!我那时就想,这张画会是有益的。您知道,这里需要想象,在这之前发生过什么,一切的一切。他关在监狱里,等待着处决,这至少还得过一星期,他似乎寄希望于通常履行手续会需要时间,公文还得送到什么地方去;过一个星期才会有结果。可。是这次却召为某种情况案卷批复的日程缩短了。早晨5点他还在睡。这是10月底,5点钟时还很冷,很暗。监狱长悄悄地带了看守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撑着臂肘坐了起来,——看见有灯光便问:‘什么事?’——‘5点后执行死刑。’他睡眼惺松的不相信,开始争执说,公文要过一星期才有结果,但等他完全清醒时,就不再争论,默默不语了,——人家这么说的。后来他说:‘这么突然毕竟令人难受’,他又沉默了,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接着三四个小时便花在众所周知的一些事情上:神父来,吃早餐,给他送来了酒、咖啡和牛肉(嘿,这不是一种嘲笑吗?你想,这有多残酷,可另一方面,这些确实无辜的人是出于纯洁的心灵做这种事并深信这是仁爱),然后是上厕所(你们知道,犯人的厕所是什么样的吗?),最后是经过城市押送到断头台我想,这时犯人也会觉得,在押送到之前还能无穷尽地活下去。我觉得,一路上他大概会想:‘还能活很久,还能活经过三条街的时间;现在驶过这条街,然后还有一条,后面还有右首是面包铺的那条街还有些时候才到那面包铺呢!四周都是人,叫喊声,熙熙攘攘,成千上万张脸,成千上万双眼睛,——这一切都应该忍受,但主要的是要忍受这样一个想法:‘瞧他们成千上万的,可是不会处决他们任何人,却就处决我!’好,所有这一切只是前奏。一座阶梯通向断头台;这时他在阶梯前突然哭了起来,而他是个强壮有力,勇敢刚毅的人,据说是个大凶犯。神父始终寸步不离地跟他在一起,坐大车也与他在一起并一直说着话,犯人却未必听得进去:就算开始听,第三句话已经听不明白了。应该是这样的。终于他登上了阶梯;他的双脚是被捆绑着的,因此只能小步移动着。神父想必是个聪明人,便不再说话,一个劲地给他吻十字架。在阶梯下面时他的脸色很苍白,而一登上阶梯,站到断头台上,突然变得像纸一样白,完全像一张白书写纸。大概他的双腿发软变麻木了,不感到恶心——仿佛扼住了他的喉咙,因此直发毛,——你们在受了惊吓或非常可怕的时刻是否感觉到,整个理智依然还清醒,但是却已经没有丝毫控制力?我觉得,比方说,如果不可避免的死亡降临,房子塌下来压到你们身上,这时突然会非常想坐下来并闭上眼睛等待——听天由命吧!也就是这种时候,犯人开始表现出这种软弱时、神父便尽快地、默默地以很快的动作突然把十字架凑到他的唇边,这至个小小的银质十字架,——他接连不断频频将它凑过去,犯人的双唇一回到十字架,他就睁开眼,又仿佛有凡秒钟有了生气,于是双脚又移步了。他贪婪地吻十字架,急着吻,就像急看别忘了带上什么东西以备不时之需,虽然此刻他未必有什么宗教意识。这样一直到了那块木板眼前奇怪的是,在这最后几秒钟里很少有人昏厥的!相反,脑袋非常活跃,转得非常快,大概就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一样,运行得非常有力,有劲,有效;我想象,各种念头,都是没头没尾的,就这样碰憧,着,也许,是些可笑的,不相干的念头:‘瞧这个人在看着——他的额头上有个疣,瞧这刽子手底下一粒扣子生锈了,而与此同时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有这么一个点是怎么也不能忘记的,也不能昏倒,一切都在它的周围,在这个点的附近,运行和旋转。试想想,就这样一直到最后四分之一秒,头已经放在侧刀下,等着,并且他知道,突然听见自己头上方发出的一声铁器滑动的声音!他一定听到这声音的!要是我躺在那里,我就会留意听并会听见的!这时,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瞬间,但一定能听见的!你们设想一下,至今人们还在争论,也许、在头掉下来时,还有约摸1秒钟光景,他可能知道:头掉下来了,——这是个什么概念!要是5秒钟呢!您要这样画断头台:要能清楚地看得到近体的最后一步梯阶;犯人跨上它;头部,脸色修白如纸,神父递着十字架,犯人贪婪地凑上他那蓝色的双唇并望着;——他什么都知道。十字架和头部——这就是画,神父的脸,刽子手,他的两个帮手的脸和台下面的几个头和眼睛、——所有这些都似乎可以作为第三位的背景来画,画得模糊些,作为陪衬就是这么一幅画。”

    公爵不再作声了,扫了大家一眼。

    “当然,这不像消极淡漠,”亚历山德拉自言自语说。

    “好吧,现在讲讲,您是怎么恋爱的,”阿杰莱达说。

    公爵惊讶地望了她一下。

    “请听着,”阿杰莱达似乎急着说“您还该讲巴塞尔的那幅画,但现在我想听听,您是怎么恋爱的;请别否认,您一定爱过,何况您一开始讲故事,就不再是个哲学家了。”

    “您一讲完,您就马上会对您讲过的东西感到羞愧,”突然阿格拉娅指出“这是什么缘故?”

    “这简直是愚蠢,”将军夫人忿忿地望着阿格拉娅,断然说。

    “真不聪明,”亚历山德拉也重申说。

    “公爵,别相信她,”将军夫人对他说“她这是故意恶作剧;她所受的教养根本不是这么愚蠢的;别认为她们这样是纠缠您,她们大概想出了什么主意,但是她们已经喜欢您了。我看她们的脸就知道了。”

    “我看她们的脸也知道了,”公爵说,还特别加重了自己的语气。

    “这怎么讲?”阿杰莱达好奇地问。

    “关于我们的脸您知道些什么呢?”另外两姐妹也感到好奇。

    但公爵沉默着,而且很严肃;大家都等着他的回答。

    “我以后对你们讲,”他平静而严肃地说。

    “您是存心想吊我们胃口,”阿格拉娅嚷了起来“瞧他多么洋洋得意!”

    “嗯,好吧,”阿杰莱达又急忙说“既然您是看脸相的行家,那么您一定是恋爱过的;这么说,我是猜到了。说吧。”

    “我没有恋爱过,”公爵依然平静和严肃地回答“我有的是另一种幸福。”

    “是怎样的?是什么幸福?”

    “好吧,我对你们讲,”公爵仿佛陷于深深的沉思中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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