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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浅粼粼,越浦入夜的水道上,回映着明明灭灭的灯烛火光,似星河霞碎,明艳无俦。水风浆声里,依稀透出砧锤相击的叮咚清响,此起彼落,非但没为这片矮簷鳞差的渠岸一角带来生气,反与远处熙攘的华楼街市形成对比,仿佛被世人所遗忘。

    越浦地处三川汇流之处,自古便是舟马漕运的核心。现今已少有人知,这座东海第一城——便把首二字改作“天下”,料想争议不多——最初是靠烧炭炼铁起的家。

    越浦周遭出产铁砂,就近伐薪炼铁,打造钉锚,建造船只……数百年间,小小的渔村就这么改头换面,最终成了天下闻名的越城浦。

    矿脉掘尽,挣钱微薄又苦不堪言的炭工也难在三川生存,只有打铁舖子留了下来。迄今城内外各处浦岸都有铁匠舖,为泊船修补锚索,手艺好的也承作赤炼堂之托,打造各种能见光或不能见光的兵器,一荣俱荣,雨露均霑。

    通宵开炉,于越浦乃是常事,而浦头渠岸本是匠舖聚集之地,久而久之民居远避,免受其扰,衙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收了赤炼堂好处,不能碍着雷家发财。

    羽羊神坐在起伏悠缓的船头,眺望远处的沙船水手装卸货物。

    那一只只木箱中,贮着密密里起的降界装备,从指挥“无面者”运出降界之所在,至少转过三手,无论从哪个环节介入,都难溯源头——这样的谨慎很难和羽羊神的戏谑联想在一块,却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本。

    神兵利器是需要悉心照拂的,越好的兵刃越是如此。开启降界需要忒长的时间间隔,除了布置场地,养护破魂甲及使者们的器械,毋宁也是关键。

    谨慎如羽羊神,并不是每回都亲自押运、交割装具,但辵兔主导的这轮降界才以“遭人盯上”为由叫停,孔海邑池之会也不得不推迟,毕竟半神前往固定地点集合,大大提高暴露的风险。以那厮神鬼莫测的盯梢手眼,没必要硬把脑门往刀锋上掼。

    若猜测无误,那厮的背后之人盯上降界,说不定便能将其诱出,此际来越城浦恰恰是甩钩抛饵。

    三川地界内,水道上俱是赤炼堂耳目,羽羊神既不能戴羊角盔、扮作半人半兽的形貌,也不好黑衣蒙面,只能短褐斗笠,赤脚蓑衣,以一介舟子的模样示人。所幸近十数年间他深居简出,对外推说有恙,极罕露面,在这爿僻岸撞见达官贵人的机会不高,不怕被人认出——至少在与水手列中的某人三度对眼前,羽羊神一直是这么认为。

    虽仅一瞥,但那双烁眸足令他留下深刻印象。

    (被盯上了么?)起身伸个懒腰,毛手毛脚登岸,摇头晃脑踅进一条窄巷,蓦地无声拔起,如幽影般翻过屋脊藏身。果然那水手随后窜入,一眺巷底不见人,加紧脚步拐入转角,顿时不见。

    羽羊神斜斜掠下,切过转角,哪有什么水手苦力?见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趿着木屐,手捏花巾盖头,迎面款摆而来,依稀见得挺准尖颔,手脸肌肤白皙,相貌甚美。

    这种游女惯常出没于码头,由一名闲汉带着三五女子,在仓巷里随意行走,招徕血气方刚、领薪揣饷的年轻人。遇人搭讪,游女于嘻笑挑逗间把人引至暗巷,闲汉现身议价,收取皮肉钱,才让游女带往僻静处完事。

    这些闲汉、游女背后都有行会势力,不怕人闹事,行于暗夜一如白日;听闻此地有夜船泊岸,来试试运气也是自然。要说这游女有甚不对劲,就是太标致了些,以其肌白如雪,卖进妓院能挣更多钱,除非貌似无盐,何至沦落码头暗巷?

    两人俱未停步,交错之际,羽羊神忽然一笑。

    “光霞,许久不见,你易容本领越发高明啦。”

    “……须瞒大人不过。”游女迸出银铃般的笑声,顶着花巾转身,忽成了白袂飘飘、面如冠玉的佳公子,如变戏法。嗓音虽仍是一般的高亢,不知怎的,却予人“女声变为男声”的错觉,比“变脸”的戏曲手法还神奇。“我猜,是气味露的馅罢?”

    羽羊神笑道:“这身未掺杂廉价香粉的臭汗味,可做不得游女。你的变装实已无可挑剔,坏就坏在挑战了一个不可能克服的顺序,注定无法成功。同水往低处流一样,世间有些事无从改变,莫把工夫花在无用处。”

    “谨遵大人教诲。”

    被称为“光霞”的俊美公子长揖到地,毕恭毕敬摆手。“家师恭候已久,请大人随我来。”走在前头引路。

    他行走的模样是不折不扣的男子,偶然浮出腰后袍襴的臀股曲线,却有女子的浑圆紧致,难辨雄雌。羽羊神知他——说“她”亦无不可——有意为之,个中所蕴无意深究,总之不会是好事。毒树所生必是毒果,探究成因有什么意义?

    九光霞想要的话,绝对是扮什么像什么,毕竟他可是继承了“形蜕影寒”朱圹七所传还能活下来的、天命所归的唯一一人。

    “赤土九逆修”并非铁板一块,吕圻三握有十之六七,令其抛弃血甲门的残酷传承,集中力量突破侷限,但也有不买他的帐、我行我素的散修。“形蜕影寒”朱圹七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这个反复无常的妖妇拥有骇人的易容奇术,渴望得到土字一脉的重宝《燃灯续明三七经》和素蜺针,一窥“金针易形”之境——毋须倚赖面粉、油彩、人皮面具等外材,透过素蜺针刺穴,便能在一定时间内改变面部肌肉甚至骨骼的走向,任意调整眼、耳、鼻、口形状,完美地变成另一张脸。

    圻州莫氏衰颓后,被吕圻三当成禁脔,将继承宝典神针的莫执一纳入保护,自不容朱圹七染指。独来独往的妖妇几度出手,均吃了闷亏,居然被羽羊神说动,联手对付吕圻三,其实羽羊神只是想借此邀功,突显自己兵不血刃,替组织摆平一桩麻烦,并劝吕圻三对朱圹七痛下杀手,以免夜长梦多。

    实事求是的吕圻三既看不起这种诡诈伎俩,亦不愿向赤土九逆修的同志下手,两人不欢而散,埋下了尔后羽羊神染指莫执一的前因。

    后羽羊神假“那人”之手消灭土字一脉,以《燃灯续明三七经》拉拢朱圹七,并让她收九光霞为徒,传授易容术。

    当然,一切算计也只能到这里,能否艺成满师、逃过那妖妇的毒手,全看九光霞的造化。从结果看,九光霞完成了任务:羽羊神和他师傅赶至现场时,医庐里到处都是血,九光霞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手里攒了柄利刃;朱圹七一丝不挂地蜷倒于血泊中,蜂腰巨乳一览无遗,两腿间留下凄厉的创口,阴户却毫发无伤。

    软虫般的阳物掉落在尸体畔,断口与朱圹七的伤痕相吻合,原来她竟是雌雄同体。其欲得三七经,是想真正成为男人或女人,而非徘徊其间,无所依归罢?

    羽羊神将《燃灯续明三七经》交还莫执一,两人分道扬镖,九光霞的卧底之路却未结束,只是从“形蜕影寒”的座下改换到越浦风火连环坞,不知不觉间也过了这么些年。

    小巷两旁的民居俱已清空,零零落落点着烛火,与城中无数角落一样,丝毫看不出异状。九光霞停在一扇门板之前,轻扣两声,低声道:“师尊,是我。”屋内叩叩两声,却是杯底放落桌顶的声响。

    “大人请。”九光霞让出了道路,微微欠身。

    屋内之人坐在桌后,看不出有多高,一身文士袍服,五绺长须飘飘,相貌俊雅清臞,凤目中莹然有神,一看便知是九光霞的师傅。只有这等样人,才教得出那般风度翩翩玉砌也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浊世佳公子来。

    “家主安好。”羽羊神拉过长条凳,随意落座,口出“家主”二字时,眼底掠过一丝快锐讥诮,似是蕴满恶意。

    “大人久见。”那人却不在意,为他斟满陶盅,清幽茗香扑鼻而至,绝非劣质粗茶。“……湖雨香么?忒也舍得。”羽羊神哼笑,举杯就口一饮而尽,咋舌细品滋味,冷不防道:“雷万凛派人盯我,你有眉目?”

    “风火连环坞这厢没什么动静。”那人以竹杓添热水,滤去浮沫小枝,低垂的眼帘波澜不兴,仿佛说的全是琐事。“不是雷大,那便是雷五了。你怎么确定是雷景玄?”

    “我不确定,是从年纪上推的。”羽羊神十分坦白。“三十上下的青壮汉子,追踪术十分出色,身法快绝,还会用些奇奇怪怪的器械,如像大鹏鸟的蒙布架子,能乘风飞行……总之怪得很。我猜是雷老五。”

    那人淡淡摇头。

    “雷景玄我见过一面,便无六十也五十好几了,绝不是什么青壮汉子。”两人视线交会,顿时了然于心。雷万凛刻意不让雷老五在人前露面,透过各种管道放出鱼目混珠的假消息,关于五太保雷景玄的描述永远是自相矛盾、互有扞格,死咬不放也只是白费工夫。

    当年“那位先生”将文士、雷万凛和另一人交托给羽羊神,让他运用血甲门最擅长的鸠占鹊巢,指点三人夺取出身门派的权柄,伺机在那场席卷东海武林的大动乱中成长茁壮,进而崛起成为新一代的武林栋梁。

    与其说雷万凛自命不凡,看不上阴谋手段,倒不如说他嫌这样的方法太慢太低效,借大桐山一役除掉几个明显的障碍之后,雷万凛迅速聚集了一批死心塌地的弟兄,包括后来以“天行万乘”、“白城山以东掌力刚猛第一”之名行世的诸太保之首雷奋开,又有雷却邪、雷门鹤等为他出谋划策,趁乱攻城掠地,急速扩张,拉开了与文士间的差距,成为足以问鼎东海霸主之位的实力者。

    对比文士,雷万凛可说是从大桐山之后便甩脱了“那位先生”的安排掌控,恣意妄为,羽羊神几度向“先生”进言,要趁这朵焰苗未成火候前予以掐灭,以免后患无穷。先生总淡然道:“你也看好赤炼堂此去,将成燎原野火么?”让他加紧辅佐文士,夺下正道魁首,却未批准对雷万凛下手。

    雷万凛缩头乌龟似的躲起来,该是明白违逆“先生”之意,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罢?他是从自己的儿子接连暴毙,才意识到死兆不远,惩罚将至么?那文士阴谋设计,让卧底赤炼堂的九光霞一一除掉雷万凛的儿子们,莫非……便是出于先生的指示?

    先生销声匿迹许多年,邙山招贤亭人去楼空,庭园破败,但当年曾违抗先生意旨的雷万凛和另一人却接连隐世避祸,必是看到了什么征兆,才肯放弃富贵荣华,走为上策。

    他们甚至不知道栖亡谷的事。

    数百年的积攒,实力强横到已不屑行于暗处的土字一脉,就这么灰飞烟灭,悄无声息地亡于一人之手……羽羊神丝毫没有扳倒吕圻三的欣悦,只觉肝胆俱裂。

    世上……竟有这等样人!

    这般近于神的骇人武力,怕也只有神力才能压制了。

    羽羊神自认那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是以不逃;一旦躲藏,不啻告诉先生他也做了亏心事。非但不能逃,还得要闹腾,像得了失心疯似的筹划降界、恣意玩耍,让先生明白他没甚好隐瞒的。

    为官之道,亦复如是。能让圣天子蹙眉骂一声:“胡闹!”性命、官位就算是保住了,帝王杀人是不露愠色的,慈颜悲叹牵连更多,怕是要诛九族。

    而眼前这名文士,正是羽羊神上达天听的传声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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